在巡回展覽畫派中,風景畫是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無論畫家還是作品,風景畫都給巡回展覽畫派乃至世界美術史提供了值得稱道的言說機會。與學院派“高尚的意大利風景畫”不同,這些非貴族出生的年輕畫家們漠視神的虛擬權威和人類自鳴得意的偽自尊,蔑視貴族和宮廷腐朽的等級製度。他們不願做藝術的囚徒和思想的低能兒,而是聽從自己內心真切的呼喚,把視線專注地投向大自然的淳樸和雄偉。在他們那裏,繪畫已經不僅僅是一種藝術名義下的夢囈或者自娛自戀的純粹技藝,甚至不是藝術家激情宣泄的傳達,而是一種樸素生命的立場和姿態。如果說發生在歐洲大地上的現代藝術是一種思想觀念和藝術類型上的決裂的話,那麼同一時期的俄羅斯風景畫派的畫家們則更像是在進行著一場生存信仰與生命和諧之間的思想感情和身體力行的決裂。
人類這個物種太相信自己的智慧,並且努力實踐著把自己從其他形式的生命中分離出來。人類的確做到了這一點,戴維·方坦納在他的《象征世界的語言》一書中提到這樣一個數據:在工業時代,一個經過專業訓練的香水調配師能夠準確地分辨出10萬種不同的香料氣味,一個同樣專業的威士忌調酒師甚至能超過這個數字,分辨出10萬種以上的酒分子氣味。這個數字的確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但是現在有誰敢說他對自然是熟悉的?有誰能夠分辨出大自然的顏色和氣味,並且為它們感動?工業革命滾滾如潮,人類為此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好處,再也沒有人願意去注意和能夠注意到自然的顏色和味道,並且為它們所感動;再也沒有人會把自然當做生命孵化和成長的境地,並且為它曾經的生育和庇護而感激。
俄羅斯巡回展覽畫派風景畫的畫家們是最後一批虔誠的自然朝拜者,他們雙膝跪倒在俄羅斯的大地上,熱情地歌頌自然界無窮的變化和內在的詩意美。這是人類以生命種群中之一種的身份和自然界間進行的最後一次親緣擁抱,是人類與自然最後的一個蜜月期。在此之後,人類以獲得了科學魔法為要挾,從自然界的祈禱者抗爭者對峙者進入到征服者的位置上,開始了人類在自然界的霸權時代。
和同一曆史時期在法國崛起的印象派、後印象主義、野獸派等現代主義畫派相比,巡回展覽畫派中的風景畫也許不具有前者在美術史上藝術突破和觀念變革的卓越地位,列維坦、希施金、薩符拉索夫、庫茵芝也不像莫奈、雷諾阿、塞尚、高更、馬蒂斯一樣,為以後的人們所熟悉和敬仰。但在我看來,巡回展覽畫派中的風景畫是那個時代人類思想和藝術寶庫中最為明亮的一支,列維坦等人則是浪漫主義時代的最後標誌者,是人文時代與技術時代最後的分水嶺和見證。列維坦之後,浪漫主義和神秘主義再不是時代的風格,隻是人類曆史中的一段遺址,藝術家們在顏料中埋葬著的夢想,甚至成為實用主義的人類在豐衣足食和精神背叛後的笑料。人類與自然的分野和最終隔閡由此生成。
人類最後一次投向大自然的懷抱,正是列維坦等人以大自然同行者和欽慕者的名義、嬰兒般新鮮的藝術姿態和藝術實踐做出的。
回到19世紀是一個夢想,它甚至成了我們在科技文明時代路途上一次大逆不道的冒險。自然被我們忘卻得太快,曆史被我們忘卻得太快,我們回到自然和曆史中去,已經需要命運中的邂逅了。
但我願意回到19世紀去—— 仰仗列維坦們,借助文字,以我自己的方式。而且我並不認為那隻是一次邂逅——從我麵前的這些作品裏,我能目睹大自然的美麗姿態和變化,感知大自然的神秘力量和內在魅力,聆聽大自然在我們離去時留給我們的最後叮嚀。
違背醫囑,我重新坐回書桌前,打開電腦,寫下了後麵這些文字。醫生肯定會批評我,也許她會皺緊眉頭,並且不再願意為我這種不尊重科學的人看病。但我沒有一點不尊重真正的科學的意思,沒有一點不尊重她的意思,我知道無論是真正的科學還是她,都令人敬仰。而且我想,總會有光線的。自然在那裏,神靈在那裏,它們永遠都在,走失掉的隻是我自己,我隻需麵對它回過頭來。我可以不用眼睛。
我喜歡具有無比熱情的理論家斯塔索夫說過的一句話:“隻有這樣的藝術是偉大的,需要的,神聖不可侵犯的。”
謹以這本書,感謝2000年的那次西行、白雪皚皚的加查山、把我領進19世紀俄羅斯風景畫中的朋友。
鄧一光
2001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