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研所幾位同事,合夥買了兩個書櫃,去祝賀喬遷之禧。高揚竟然,當場掏出錢要給,弄得他們幾乎下不了台。出門後,老鄭不由提起高揚一樁往事,說一次單位組織看電影,存自行車時高揚發現沒帶錢,就問同行的他借一毛錢。第二天,他拿著一毛錢到老鄭辦公室去還,老鄭氣得翻了臉,認為是對他人格的侮辱。高揚莫名其妙,說,借債還錢,我做錯了嗎?值得你這樣。你不要才是對我的侮辱。說完把一毛錢扔老鄭桌上,拂袖而去。其實同事們都知道這件事,隻是不好意思提罷了。隻有老鄭,念念不忘當初遭受的,那種“羞辱”。
高揚曾不止一次對我描述,第一次吃橘子,是單位發的年終福利。整整八斤,擺在桌子上一大堆。他想捎回老家,讓黃土埋到脖子根的父母,也嚐嚐這南方水果。誰知跑幾趟火車站,也沒找下熟人。隻好自己吃。先揀破損的,然後眼看著都要壞掉,就趕著全部吃光。當天夜裏,酸水一陣一陣上泛,肚子也疼痛起來,折騰一宿未曾合眼。你說發點錢多好,發這種東西,總比壞了扔掉強吧。高揚說。高揚還告訴我,第一次出差去北京,接待方例行公事在北京飯莊請客,麵對叫不上名字的滿桌佳肴,他抖著筷子,半天不知該伸向哪裏。那一刻他滿腦子是:一盤糖醋裏脊就能換三百多斤鹽,夠全村人醃一季冬菜。接待方以為菜不對口味,連連換菜,越換他越難以下咽。仿佛他把全村人的幸福都吃掉了。
回來後他鬱悶了好長時間,為城裏人和農民不同的活法,為那與生俱來的極大反差。這事成為高揚成名後的逸聞趣事,被譽為“堅持草根立場”,當初卻是一樁大笑話。一位北京知青同事這樣評論:要是讓他進一下我們大院,見識一下我們父母的生活質量和品位,他這輩子都睡不著呢。光我媽那一件真絲睡衣,就值十多盤糖醋裏脊。
當然,這樣的話都是背過高揚說的,後來老鄭說露嘴,高揚知道了,氣憤地說,他媽是太後老佛爺?不就嫁了個當軍官的嗎?一個燒火丫頭進城才幾天,就把根本忘了?你說說,這人和人咋就天地之差?
我不知該怎樣勸他消火,因為我也總在問自己:這老天爺肯定經常打盹,才讓世間窮的窮死,富的富死。我還認為,老鄭是故意說露嘴,隻為報“一毛錢”之仇。
5、最後的富貴
棺材裏,高揚睡著金黃軟緞褥子(這是過去皇帝的專利),頭擱在紅頂黑粗布方枕上,枕頂一頭繡仙鶴,一頭鬆柏長青。一款銀紅軟緞被蓋住褐色團花的壽衣,同樣顏色質地的雙梁棉鞋,套在腳上,露出半截白棉布襪。他妻子鳳茹,完全是按照風俗給丈夫“鋪金蓋銀”。襯衣、夾褂子、小棉襖、大棉襖、外罩、長袍、馬褂,一共七件,這是規矩。裹在錦繡綢緞裏的高揚,在臨行前雍容華貴,像個煤老板。這是他不願意的。可是沒辦法,他妻子拗不過三爺四奶奶,在喪事中,他們的話就是聖旨。隻有一件他妻子要堅持,就是那頂他戴過的舊呢帽,無沿無舌,若揭了麻紙,最能顯示丈夫的文人氣質,使他外表沒有一絲農家子弟的痕跡。
高揚身體周圍,塞滿他生前穿過的羽絨服牛仔褲羊毛衫皮鞋,還有未寫完的那個劇本——半尺厚的一疊方格稿紙,上麵印有“地方戲曲研究所”一行紅色宋體字。嘴裏噙的那枚麻錢,是從窯後懸掛的紡車上卸下的。它可謂勞苦功高,伴著如豆的一星燈焰,熬過數十個春夏秋冬,為全家換來柴米油鹽。此刻他噙著它,幾分冰冷,幾分溫暖,妻子的指印緊貼雙唇,將伴隨他的來生,或者,無數個百年。
那一刻,鳳茹盤腿坐在東窯炕上,指揮兒媳,為公公的左手塞上一疊紙錢,右手攥上一個饃。讓你爸記著,過奈何橋時有狗追就扔饃,有小鬼攔就撒錢,它們顧著撿錢搶饃饃,你爸就過去了。就不用再回來受苦。做國家公務員的兒媳不明白用意,卻懂得默默執行。本來已經準備好的黑紗和白旅遊鞋被扔在炕角,穿上臨時急就的白粗布毛邊孝衣,戴上孝帽,在借來的布鞋上裹一層白粗布,腰間係上麻絲。淚花在她眼角閃爍,卻沒有大雨滂沱。兩天來的許多講究,箍得她顧不得悲傷,隻顧每件事都合乎規矩。
三天來鳳茹始終沒有眼淚,丈夫病了兩年,她偷偷淌了兩年淚,此刻即使有也顧不上淌。她手裏忙著,心裏始終在想一個問題:那就是,沒有了丈夫的工資,她今後怎麼過日子?全家農轉非後,村裏收回土地,若不是依著丈夫,家裏不必如此操辦喪事,在省城殯儀館開追悼會,火化就是了,省事又省錢。可丈夫留下遺囑,不回城裏,不開追悼會,要土葬。身居省城多年的國家幹部不按國家規定,那就不給你開追悼會,這是單位領導的答複。鳳茹再三斟酌,還是遵照丈夫遺願,放棄那個追悼會,把病入膏肓的丈夫從醫院拉回家。最初她不明白,丈夫活了六十多年,就有多半時間在為走出鄉村,發奮圖強,含辛茹苦,頭懸梁錐刺骨。如今一家子都進了城,都成了吃皇糧的幹部,而他死了死了卻要葉落歸根,埋到高家祖墳,圖個什麼?當地方官員和生前好友潮水般湧來,當花圈挽聯擺滿崖頭村巷,當全村老少用羨慕的眼神看著這一切時,她突然明白了丈夫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