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浪漫之旅(2)(2 / 3)

嗩呐突然火暴起來,人們向巷口湧去。兩個閨女一前一後,身著重孝,臉前眼罩垂懸,由收頭的婆家嫂嫂攙扶,長一腔短一腔,一步一步過來。在她們身後,是兩位身著重孝的女婿。再後麵,是婆家叔叔,各挑一副擔子,裝豬頭饃的紅漆木盒和紙紮的彩樓,搖搖擺擺,隨著擔子起伏。兩家送來的樂人班子,一家把樂器抱在懷中,深藏不露。一家是蓋著篷布的農用汽車,一身秧歌裝束的數十個女子緊隨車後,讓人們納悶,不知這二女子婆家葫蘆裏賣的啥藥。

接親的樂人們緩緩而行,電聲吉它早已停止彈奏,惟有嗩呐聲聲。我知道,一定是蒲州梆子曲牌《哭長城》,哀怨,淒婉,悠長,如同墳地刮過一陣冷風。真難為了高揚的閨女,一個幹部,一個教師,此刻無師自通,入鄉隨俗,她們邊哭邊訴說,層次分明,用詞準確,顯然經過深思熟慮,不同於鄉村女人的東拉西扯,即興發揮,見景生情。

閨女們跪倒在靈前,夫家人把獻祭的豬頭饃擺上祭桌,擺成一架饃山。然後,拄著柳木喪棍,開始給站在崖坡前即將上路的紙馬燒香。婆婆的叮囑響在耳邊:幹部咋啦,教師咋啦?誰不是爹生娘養,破了規矩不是丟你的臉,是扇我這婆婆的耳光!她們跪在紙馬前,點燃三炷香插在香爐裏,嘴裏喃喃道,您吃飽吃好,一口氣跑過奈何橋,不要把他老人家扔到半道上。然後,她們又在女人們錐子一般的目光下,一步步走下坡道,跪在靈前,給守靈的那對童男童女燒香。那對紙紮的童男童女,在高揚倒頭後被迅速擱在靈前,四奶奶說,貴生、彩萍聽著,緊著伺候你老爺,不許偷懶。然後,每一次燒香,閨女們就喊著貴生、彩萍拜托了,記著給爸加頓夜宵,開水泡饃醃韭菜,他寫完劇本要吃的。第三次燒香時,大閨女腦子一激靈,突然想到自己班裏那個叫彩萍的女生,悄悄告訴妹妹把彩萍換做玉萍。那一對七彩人兒在喊聲中,眼珠眨動,手腳活泛,麵頰桃紅李白,神色欣然。

彩樓擺在崖坡前。大閨女家的三層戲樓,四簷八滴水,大紅柱子,金黃流蘇,綠色大幕徐徐拉開,三台戲全是高揚生前改編過的傳統劇目:《長亭送別》一折裏的張生與崔鶯鶯,《法場盟願》一折裏的竇娥,《哭墳》一折裏的周仁,各自拉扯著跪著爬著唱著,驚天地,泣鬼神。

二閨女的兩層銀色大劇院,藍色玻璃幕牆,霓虹燈閃爍,現代化的舞台上,演著高揚生前編寫的現代劇:《下鄉記》《鄰裏之間》《小康人家》。那挑著擔子到鄉下看女兒的縣委書記,正高唱“翻山越嶺喬裝行,為探女兒不畏勞辛”。那兩個鄉村婦人,指著對方大罵“你財迷精你雞肚腸”“你吃了我雞蛋生疔瘡”。那年輕的女村長,滿麵春色一腔豪情,“為改變家鄉窮麵貌,我立誌不出磨盤鄉”。這是我熟悉得不能熟悉的場景與人物,也是高揚曾經引以為豪的,現代劇作品。

我驚歎兩個閨女的別出心裁,她們不虧是高揚的後代。在送父親走的這個日子,聯手上演了一場全本戲,一幕一幕,演出父親一生的功績。張揚而又含蓄,獨特而又不失規矩。沒有哪個人的葬禮,給人如此的耳目一新。

6、絕唱

我沒有親眼目睹,也明白那是一個絕唱。因為我是那麼清醒,高揚最終想要的,是什麼東西。

——摘自《宋梅影日記》

封棺的時辰到了。隨著總管一聲吆喝,高揚妻子鳳茹,腳步踉蹌,被兩位同族的嫂子攙扶到靈前,一把掀去蓋在丈夫臉上的分別紙,那聲“他爸”剛冒出喉嚨口,就被連拉帶扯送進東窯炕上。頓時,一聲嚎啕,衝破窯窗的玻璃,像是號令,喚起滿院孝子的哭聲。嗩呐拚了命地吼,仍然遮蓋不住“梆梆梆”的釘棺聲。木匠一聲聲喊道:躲釘啊,躲釘!孝子們齊刷刷跟著喊:爸,躲釘啊,爺,躲釘啊!老爺,躲釘啊!

躲釘!躲釘!躲釘!

那喊聲如杜鵑啼血,又像哀猿鳴叫。聲聲淒厲,聲聲斷腸。這是洪流老師的敘述,我沒有改動。

七根穿過白布小人腿間的新鐵釘,寒光爍爍,被一錘一錘砸在木板上,嚴絲合縫地封住棺材。那小布人兒兩手捧著紅布做成的一本本書,躺在棺材一周。三個頭朝裏的是高揚兒媳所鋒,四個頭朝外的是兩個女兒的手工。從來不捉針線的她們似乎在一夜之間精通了女紅,那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似乎在刹那間,梆梆梆的釘棺聲停止,緊隨著一聲“起靈”,孝婦們被主事人引著,一路嚎啕,急速往上走,在崖頭跪成兩排。高揚兒子背負一根纖繩,牽引著靈柩起身,10歲和8歲的兩個嫡親孫子,拽著麻繩緊跟在他們父親身後。靈柩被24個大漢抬起,從窄長的坡道艱難地往崖上湧。

鳳茹從未違背過丈夫每一個意願,惟獨這次,她做不了主,由著三爺爺逼著兒子掏出錢包,把這副四獨棺材抬回家。三爺爺教訓道:不就兩萬塊錢麼?沒有你爸,哪有你今天?你爸當年為全家脫貧,貸款種核桃樹,賠個一幹二淨。偷偷賣血給你交學費,你才能成為高家門裏第一個大學生,你才能月月領公家的票子。一副棺材,哪裏就窮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