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浪漫之旅(2)(3 / 3)

刷過七遍清油的柏木棺材,此刻如同鑽出烏雲的月亮,照亮所有老人臉上的溝壑,即而感歎不盡:你看看這板材,五寸厚,敲著鋼鋼的,土能孽得掉?這雕工,這貼花,這鬆樹葉子,這仙鶴毛,刀刀都是真功夫哇。不枉人世走一遭哇,我要有這樣一副棺材,別說癌症,斷胳膊斷腿爛肚子爛腸子也心甘情願!

高揚在族裏輩分不低,孝子隊伍排開一裏長。腰間麻絲上拴紅布條的、黃布條的,還有披馬甲的,該稱呼他老爺、老老爺。本來鄉村喪事隻拉扯到五服內,可對高揚例外,七服、八服的都來了。送埋的女人裏,那些沒掉一滴淚幹嚎的年輕媳婦,怕是連高揚麵都沒見過,純粹是來瞧稀罕。這高家可真厲害啊,瞧瞧這送葬隊伍,縣長死了也比不上。以前沒見過,以後也不定見得著。

像高揚未寫完的那個劇本。

像最後那座地窨院。

絕唱。

路祭桌前,黑色橫聯下,跑腿的從禮房拿來一條紅河煙,擺在樂隊前的凳子上。三爺爺坐一把太師椅,捋著胡子說,《諸葛亮吊孝》。鼓板噠噠噠一陣緊敲,鑼聲咣咣響起,板胡師傅腦袋一斜,肩膀一歪,半閉雙目,胳膊緊拉慢送地就開了戲。隊伍後麵的年輕媳婦們,早把眼罩(遮蓋在臉前的麻紗)撩在頭上,拍打著膝蓋上的土,擠到前麵來看戲。

有人問:咋不唱個《梁秋燕》?前兒後巷裏埋民他媽,請來的班子盡唱新戲,演梁秋燕的是個娃子旦(男旦),手提竹籃,那叫扭得個歡,那眼神比女娃子的還招人。還演《拾玉鐲》裏的媒婆,二尺長的大煙袋,尻子扭到哪哪拍巴掌,那個熱鬧才叫好看哩。

你懂個屁!四奶奶回頭罵。後巷裏民他媽活了91,活得狗都不待見了,是喜喪。海他爸才60出頭,你點一出試試,不把你轟出去才怪。見那媳婦撇撇嘴,又絮叨,我知道你是前巷老五家孫媳婦。不知者不為怪。你學著點,就是在藥廠吃公家飯,趕明兒你公婆到了這一天,你也逃不出這些規矩。錯走一步,把你八輩子人都丟盡了,你再回村能抬起頭,咋見人?

戲還在唱。跪在隊首的兒媳婦腿麻了,索性坐在地上,馬上就被收頭的婆家嫂子,扶起端端跪好。突然,大閨女嚎啕起來,她婆家送的戲開演了。一位身著重孝的女子,跌跌撞撞,穿過人牆,大喊一聲“我的爹呀”就對著棺材撲了上去。這是演的《大哭靈》,是鄉村時尚。隻見她高一聲低一聲,長一聲短一聲,訴說起高揚一生的功勞。她扮演著棺中人的閨女,表演著喪父之痛,那一連串的蒲州梆子滾白是高揚最喜歡聽的。她唱得太多了,但有幾句,高揚若棺中有靈,一定不會漏掉:狠心的爹你咋就扔下我們不管了你是被那些劇本累病的我的爹你總說我們不喜歡戲曲我知道自己錯了從今後我每天夜裏就放那些碟就唱那幾出戲你放心走吧我的爹我苦命的爹舍不下的爹呀……看熱鬧的女人們抹著眼淚,四奶奶看看左右,說,借著靈堂哭犧惶,也得哭不是?接著長嚎一聲,我的,我呀——嗚呼呼……二閨女突然嚎啕一聲,農用汽車上的綠色蓬布刷地掀開,身著秧歌服的女子們,兔子一般跳上車,站在一麵麵大鼓前。隻聽噠噠噠三聲響,鼓錘上下翻飛,仿佛刹那間響起一陣驚雷,忽隆隆來了,又忽隆隆去了。這是絳州鼓樂《秦王點兵》,是唐曲《秦王破陣樂》裏一段華彩,是走出過國門的演出節目,也是高揚最喜歡的傳統鼓樂。真是知父莫若女啊,若是我能為棺中人請一班響器,怕也想不出此等絕招。

高揚曾對我講過,說當年劉武周攻陷河東時,秦王李世民請纓從龍門關渡河屯兵柏壁城,先破敵於聞喜、糧川、崔鼠穀,決戰介州城,擊敗敵軍主力,收複了河東的並、汾諸州。我們曾在那個小城惟一的植物園一角,相偎在紫藤架下,一邊訴說彼此的想念,一邊想象皇帝李世民的國宴。想象宴中演奏《秦王破陣樂》的宏大場麵。想象舞伎們“左圓右方,先編後舞,魚麗鵝鶴,箕張翼舒,交錯曲伸,首尾回應,像戰陣之形”的婆娑舞姿。想象身披銀甲、手持鐵戟、相互擊刺、殺聲震天的英俊舞士。此刻,女鼓手們在汽車上手腳難以施展,隊形無法變幻,但那鼓聲,震得人們瞪大眼睛,張開嘴巴,聲音卡在喉嚨口。就是三爺爺,也忘了這鼓樂是否會驚動棺中人,是否合乎喪事的規矩。

路祭前的戲,終於鼓息弦止,又一聲吆喝,棺材被重新抬起。人們紛紛閃開一條道。最前麵飄揚著一對白旗,左麵的執旗手挎一竹籃,邊走邊從籃內取出鞭炮點燃。緊跟著是香幡、紙幡、花幡、錢幡、元寶幡、金山、銀山、金鬥、銀鬥、聚寶盆、搖錢樹、四抬大轎、馬車,接著是小轎車、電視機、洗衣機、冰箱、手機、電腦。最後是司機和警衛,身著警服頭戴大簷帽,戴白手套的手上提著警棍,站在一輛敞篷汽車上。這紙活手藝高啊,活靈活現。高揚困窘了一輩子,換來如此的富貴榮華,還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