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假若時光倒流(2)(1 / 3)

日子如水一般流去,波瀾不興。但我知道,我與解放,再也不是當初那對夫妻。我們之間,什麼都發生過了,又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隻是不說。這種不說,比說了還讓我鬱悶,讓我憋屈,讓我挺不起腰杆。讓我覺得自己心底,埋著一顆炸彈,隻需拉動導火索,便會在瞬間引爆,碎骨粉身。從此在自己家裏,仿佛是寄人簷下,客氣中透著生分和,距離。大家的不說,在我與家人之間,豎起一道無形籬笆,我想邁過這道籬笆,上麵每一根削尖的竹簽,都會戳得我體無完膚,鮮血淋漓。夜深人靜時,聽著解放粗重的鼾聲,我問自己,這樣活著好,還是當初一死了之好?

父親平反的文件,抵消了洪流老師離開的悲傷,也結束了我所有的尷尬。我被恢複城市戶口,招工,安排進純陽宮博物館,當了一名保管員。我再一次告別解放,婆婆與弟妹,還有大風和小雨,離開那個小窯洞,做了公家人。

4、公家人

攥著這幾張紙幣,冥冥中我似乎覺得,攥著自己的命運,自己的前程。我有了幾分底氣,可以按照自己的意誌,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深埋心底曾經的幻想,蠢蠢欲動,一起湧到眼前,電影一樣閃回,使我淚水潸潸,不能自已。

——摘自《宋梅影日記》

拿到第一個月的38元工資時,我躲在純陽宮後花園的竹林裏,悄悄哭了一場。我哭得酣暢淋漓,又莫名其妙。那幾張紙幣攥在手心,攥得濕漉漉的,舍不得裝進口袋。我徹夜無眠,翻烙餅一般在床上折騰。與我同屋的秀林說,姐你咋啦?

我還沒開口就哽咽地說不成句。

秀林恍然,笑道,不就發工資麼?等漲到我這樣你該蹦著走了?

秀林是大學本科畢業,專業又是曆史,一進純陽宮就是幹部身份,工資比我多一倍,正在為評副館員職稱寫論文。而我,剛從農民轉為工人,也就是拿到了養家糊口的幾個錢,有什麼值得興奮?職稱連想也不敢想,這種天地之差,使我頓時感到羞愧。我的興奮驟然消失,情緒跌落到穀底。

秀林說,恢複高考時,姐你當初為什麼不考?你這麼聰明,一定能考上,現在也是幹部了。

我無言。那時我在幹什麼?在坐月子。

接著,解放也憑著考試,招聘為國家幹部,被分配到那個離縣城四十裏的鄉政府,做了文化站站長,後又進了電影隊。世界確實在變,變得令人應接不暇。體現在我們這些小人物身上,最實惠的就是我倆都不再當農民。這時候,恰恰有許多人紛紛放棄鐵飯碗,撲騰進商海,像潮水一般湧向南方的城市,仿佛那裏有遍地的金子,可以隨手撿拾。這種背道而行,讓我們瞠目結舌,百思不得其解。我們隻敢抱緊天上掉下的這塊“餡餅”,哪裏還敢撒手?除了感恩,還是感恩。

5、童養媳

我經常問娘,童養媳是被壓迫者,奶奶是欺壓你的地主婆,你怎麼不恨她?那時候我剛上初中,很想從娘嘴裏弄點能在學校裏炫耀的東西。我同學勺子,她娘當過荊家莊院的丫鬟,就在大會上憶苦思甜,講得台下一片哭聲。勺子也被選為班長,盡管她門門功課不及格。同學們羨慕得恨不得重生一回,也讓自己爹娘當個長工或者,丫鬟,甚至討飯的乞丐。

可娘斥責我,不許這樣說你奶奶,不怕造孽!

娘說她娘家窮,8歲進了宋家門,連條褲子都沒有。是奶奶給她一塊棗紅黑條子粗布,教她學針線。奶奶讓她脫掉借來的那條黑夾褲,坐在炕席上,用小棉褥子遮住大腿,縫不好不許下炕。奶奶的銅頂針套在她纖細的中指上,時時往下溜,如同小狗脖子上戴個大項圈。針屁股一下一下戳在肉上,一行針腳縫不到頭,手指上的血就滲出來,針就澀得要不斷地在頭發上抿。

10歲時,奶奶教她織布,在機座上墊個玉米秸筢子,腳下支個小板凳,把腰帶收到最緊,先讓她織做搌布的紗布,再織白布,等手勁勻了,等不再斷線,再織花條子和格子布。織布機前就放著笤帚,織錯了或者斷了線,奶奶的笤帚把就上了娘脊背。

你奶奶可是巧手,啥花樣看一眼就會,沒有難住她的。娘驕傲的說。

可我聽爹說奶奶脾氣壞,一點不順就打你啊,她怎麼不打爹呢?不打我媽呢?還是童養媳嘛。我啟發她,覺得她沒有覺悟,到底沒文化啊。

你媽到家沒多長時間,就懷上你哥了,捧到手心還怕化了,哪兒舍得打呀。說到底是我肚子不爭氣,女人不生養,就是大罪。你奶奶沒有讓你爹休了我,娘就算燒高香了。其實她打我也是為我好,不是打,我哪裏啥都會?再說,你媽是啥出身?你姥爺是教書先生,你媽也跟著念過幾天書,不是天生身子弱,也不會嫁到宋家來做小。

啥叫小?我不懂。

哎呀忘了喂豬了,閨女家哪有這麼多話,有耳朵沒嘴,記住了?

我媽早已離開我們。後來我才知道,先天性心髒病不能生孩子,可她仍然為宋家生下一男一女,偏偏哥哥拉痢疾,9歲時死在她懷裏。關於媽,我已經記不清她的麵容了,可她臨死前的話我到死也忘不了,她看著我的眼神非常古怪,一遍遍地說,你為啥不是長生?是長生我就對得起宋家了。

娘沒有見過哥哥長生,我跟著爹回來後,就覺得娘是生我的娘,我掉根頭發她都會心疼半天。娘說她有福氣,沒受一點罪就得了個閨女,我這一輩子沒白守哇。娘摸著我的臉,一遍遍看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