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店上班“兩班倒”,另一個班組的彭愛民和付華經常提出跟我換班。剛開始幾次我沒在意,就允了,後來覺得潑煩,因為他們上起班來老沒譜,這就打亂了我的個人計劃。比如原來我準備拿去洗的衣服隻能堆在牆角,我媽非說我好吃懶做,要拿大腳丫子抽我。所以再有這樣的無理要求,我就建議他們找袁世明或者梅燕調一下。彭愛民、付華搖頭撇嘴,怏怏地說那就算了。很快我從陳群那裏聽到一聲嗤笑,小妖精要是調了班,他們不就白調了嗎?我這才恍然明白這倆小子揣著多麼邪狹的心思,我毅然斷然凜然地拒絕了他們。
陳群叫梅燕“小妖精”,很顯然她不喜歡梅燕。我覺得她們倆人之間沒有直接的利益衝突,陳群之所以看梅燕不順眼,可能因為梅燕愛化妝。梅燕在那個年代的姑娘當中是比較時髦的,按今天的話說,就是時尚達人,她有讓人眼花繚亂的連衣裙和喇叭褲,光蛤蟆鏡就有三副,平時搽得香噴噴的,從你麵前經過,一陣香風就能把你撂倒了。這很犯陳群的忌諱。
但彭愛民、付華他們都喜歡梅燕,我當然也不討厭她。姑娘嘛,年輕,又不難看,我幹嘛討厭她?我注意過梅燕的手,覺得這部分比她的臉更有吸引力,除了沒有倒膙皮之外,主要是,幹淨。我覺得梅燕的幹淨是不可思議的。我們每天在糧店裏上班,從頭到腳都是灰蒙蒙的,因為工作需要,我們統一配發白大褂,冬天滌卡,夏天的確良;頭上還要戴一頂白色的小圓帽,那尺寸比醫生的帽子高點兒,又比廚子的帽子矮點兒,形象不倫不類,主要的作用是,搪灰。但梅燕不,她的帽子給改小了一號,用發卡別在腦袋後麵,還角度別致地歪著,更像是時裝雜誌上模特的配飾。她就有這個本事,整天跟露水洗過似的,幹淨。這也是陳群不喜歡她的直接理由——幹活的人能有這麼幹淨?但同時陳群又自相矛盾地批判梅燕,說她生就一副不幹不淨的妖精樣兒!
我不在乎梅燕幹淨不幹淨,她給人打油,我給人稱米,井水不犯河水,好男不跟女鬥。我們修的不是一門功夫。
我上班,下班,讀《人民日報》,看武打小說,尊重領導,團結同誌,絕不摻和人民內部矛盾。如果排下午班,我就蒙頭睡到日上三竿,吃過中飯才晃蕩去糧店;要是上早班,下午兩點鍾就交接了,有的是時間,就騎上“飛鴿”,跟要好的哥們兒去街上轉悠,搗球或者踅進哪個錄像廳,一恍惚一天就過來了。日子挺愜意,沒我想象的那麼難挨。
當然也有不那麼如意的時候。比如有一天我騎著“飛鴿”正撒著把兒歡騰呢,哥們兒李濤忽然在另一輛自行車上叫我:“哎,我今兒碰上葉薇薇了。她還問你好呢,說你怎麼不再複習一下?太可惜了!”
我一抖,差點兒從“飛鴿”上摔下來。日恁奶奶個腳!我罵了一句,居然跟我們主任的水平差不離。“嘎吱”一個猛刹,我把自己叉在地上。
高三時,葉薇薇跟我前後座兒,她的語文和英語都特別棒,但數理方麵嚴重殘廢。我呢,雖說不屬於拔尖人才,但各科都差不離。所以有時候遇上數理方麵的問題,她就挺虛心地向我請教。她人不錯,漂亮,還沒那些個漂亮女生的臭毛病,我就挺愛搭理她,有一說一,傾囊相授。但也就是男女同學之間普通的“搭理”關係,我沒想到這個漂亮女生還關心著我是不是“可惜”了。真他媽的,我爸我媽都沒替我可惜呢!我的心尖兒一顫,腦子裏浮現出葉薇薇那張不恥下問的可愛臉龐——天氣有點兒熱,她秀挺的鼻尖上沁出細密的汗珠,好像飽滿的掛著露水的新鮮水果。陽光真好,透過課桌前的窗欞灑下來,在她高高的馬尾辮上一跳一跳,把我的眼睛都閃花了,我不覺恍而惚之,追憶似水年華……媽的,最近我腦子大概有毛病了,怎麼老是恍惚?
“可惜個屁啊!你他媽的少在這兒瞎叨叨。”我大聲對李濤說,多少有點兒虛張聲勢。
李濤說你別罵我,我就給葉薇薇傳個話。哥們兒可是替你長了誌氣的,當時我就說丁哥混得不賴啊,國營糧店正式職工,咱班主任現在見他都點頭哈腰的呢,那要買個糧、兌個全國糧票什麼的,不得屁顛屁顛求著他?
我撲哧笑出聲來,說你倒先替我得瑟上了。
我心裏確實是有點兒小得意。咱高中時候的班主任,綽號“老鐵”,見誰不是橫眉冷對?可自從在紅星糧店見到我之後,態度那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誰叫他們家糧油關係屬這片兒呢?家裏人多,平價定額不夠吃,老要買議價,見著我能便宜好幾塊!可惜葉薇薇她們家不在紅星糧店買糧。我在心裏小小地歎了口氣。
李濤說葉薇薇考上師大了,過幾天就走,咱們去送送她。我說沒這個必要吧?李濤嘿嘿一笑,淫眉賤眼地說就算陪陪哥們兒。我懷疑這小子暗戀葉薇薇。
葉薇薇臨走那天穿了一件小碎花的連衣裙,馬尾辮梳得高高的,就差沒一飛衝天了。我覺得這造型有點兒囂張,所以就沒像上學時候那樣愛搭理她。當然也因為我是應李濤之邀來當電燈泡的,一件道具犯不著浪費什麼表情。李濤顯然比我熱情多了,噓寒問暖地對葉薇薇的未來大學生活表示著不恰當的關心。我覺得他的嘴臉也太昭然若揭了。但葉薇薇居然沒表現出什麼不快,她甚至像電影裏那些獨當一麵的女同誌那樣,大方地伸出手來說,老同學,記得常聯係!李濤受寵若驚,忙不迭地把手交出去。我笑了笑,算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