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篇小說 紅星糧店(劉鵬豔)(1)(1 / 3)

關於明天的事,我們後天就知道了。

——題記

1

一九八八年的夏天雨水豐沛,我的青春像飽脹的花骨朵兒,撲哧一聲就綻開了。隻是這綻放有些落寞,更像是無人處的一次謝幕——怎麼說呢?呃,我高考落榜了。我心情鬱悒,認為這是命運對我的玩命狙擊。那時我的嘴唇上方剛剛冒出一些細軟的茸毛,還沒有經曆過戀愛和死亡,所以把落榜看成是一件比落水更可怕的事。之前我一直心懷高遠,企圖離開這座小城,步入心目中的理想生活。如今這個夢想敗落了,從高處跌下,粉身碎骨。對此,我家裏人倒並不顯得特別難受,我爸丁善水說,好大事啊,小子來頂職就是了。這時我才知道,家裏人從未對我抱有任何遠大希望,在此之前我還一直以為自己在這個家庭中具有特殊分量——怎麼說呢?呃,作為老丁家唯一的兒子,我得有點兒擔當什麼的。但,顯然,我的分數證明我高估了自己的智商,而與此相關的,我對於自我的描繪也就十分可疑。事實上我們家人早已為他們眼裏的二小子描繪了一幅妥帖的生活圖景:我將在C城,在他們的眼皮底下安營紮寨,按圖索驥地操持他們為我精打細算好的安穩營生。這讓我尤其難過。

我姐為此憤憤不平。她不平不是因為她覺得弟弟這個大好青年的後半生將浪費在老頭老太太的包辦代替裏,而是她待業在家已經有小一年了,老頭愣沒對她的安置問題放過一個算數的屁,顯然沒把她的著落當回事兒。這是我親爹辦的事兒嗎?我姐在家裏大呼小叫,捶胸頓足說自己怎麼就是個女的。然而沒人搭理她。很多年後,我姐嫁給一個新加坡老頭,她跟著老頭下南洋之前對我說了句掏心窩子的話。她說,弟啊,姐當初不該嫉妒你。她確實不該嫉妒我,很多年後我全部家當加起來,撈不到她半隻限量版的手提袋!是我關鍵時候挺身而出,絕了她端公家鐵飯碗的念想,從此她發奮圖強發揚踔厲,最終發人深省地成為新時代的寵兒。而我,我為這個頂職名額,付出了腐朽的下半生。

我爸爸丁善水從曹巷糧店主任的崗位上提前退了下來,這樣我就順理成章地成為紅星糧店的一名營業員。老丁帶著兒子小丁去紅星糧店報到的時候,笑眯眯地遞上根紅塔山,跟糧店主任王洪生介紹說,這是我兒子,兄弟多關照,要是小兔崽子有什麼差錯,盡管替老哥哥管教。王主任笑眯眯地接了煙,叼在嘴上,擦根火柴先替老丁點著,又攏回手點上自己的,輕皺眉頭吐個煙圈兒道,咱弟兄不說外話,當自家孩子看的。我注意到王主任有一捧俗稱絡腮胡子的美髯,這使他那顆略微有些發福的大腦袋顯得立體生動,不太出色的眉眼也威武不少。他熱情地揮了一下手,在我肩上猛拍了一巴掌。結實,他說,小夥子不錯!日恁奶奶個腳,到米組發貨正合適。他說的是家鄉話,“腳”給念成了“掘”音,聽起來抑揚頓挫,十分富有煽動性。但我不明白的是,他日哪個部位不好,偏要日人家的腳。我搔著後腦勺不尷不尬地笑了笑,有意無意瞟了我爸爸一眼。這一眼其實沒有什麼實質性意義,但我爸爸和王主任會意地對視了一下,像是瞬間擦出的火花,在他們臉上燃出兩朵莫名其妙的笑容。我覺得我爸爸很齷齪,王主任則非常齷齪。

“這新來的小丁。”王主任大拇指朝後一翹,指著身後的我,逢人就熱情地介紹,“丁善水的兒子。”

於是很長一段時間我就一直叫“小丁”,備注是“丁善水的兒子”,至於我到底叫個啥,沒有人知道。說起來這是一件很讓人憤怒的事,但那個時候,我除了唯唯諾諾地應著別人呼來喝去的一聲聲“小丁、小丁”,承認“丁善水的兒子”是我唯一得到承認的社會身份外,別無選擇。

我跟著王主任來到米組。

“這新來的小丁。”王主任腆著肚子走在前麵,大拇指朝後一翹,把我指給一個身材矮小、麵目粗糙的男子,“丁善水的兒子。”

“這袁世明。”王主任又靈活地轉向我,以不變的角度翹著大拇指,把那糙米似的男子指給我看,“小丁你以後就跟著袁師傅好好幹。”

我謙卑討好地朝袁世明笑了笑,說袁師傅好。袁世明也朝我笑了笑,他沒說話,卻不惜耗費力氣大幅度地點了點頭。就憑這個到位的點頭動作,我想,這師傅還行。

整整一個夏天,我都在跟袁世明學習如何分辨大米小米糯米粳米。這當然不會比求X加Y的立方根更難,所以,每天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喝茶看報紙。糧店訂了一份日報一份晚報,從王主任那裏開始傳閱,然後是管戶的訾會計、賣牌子的小張、麵組的陳群、油組的梅燕、米組的我師傅袁世明,等到我手裏的時候總是殘缺不全——那些排在前麵有優先閱讀權的人們總愛撕下一片紙頭,裹個大餅油條什麼的,或者擦皮鞋,沒有手紙的時候也把報紙帶進廁所,又或者拿來擤鼻涕。我後來索性不再等那幾片染著油汙沾著麵粉的殘張,我家裏有成套的金庸和古龍。有顧客來買米,我就拉開手閘,嘩嘩地過秤,沒有人的話,我就看書。扣人心弦的緊張情節往往洶湧如潮劈頭蓋臉把我埋沒,再抬起頭來看磅秤,就變得十分費勁,那細密的刻度讓我恍惚,生活到底是精確的還是粗疏的?結果老是出現這種情況,我以為應該拔刀的時候,老袁說你該放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