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小姐米旭諾,疲憊的眼睛上麵戴著個綠色塔夫綢遮陽罩,用黃銅絲箍著,髒兮兮的,準會叫憐憫天使嚇一大跳。穗子零零落落像眼淚一般的披肩,似乎蓋著一副枯骨,隱藏在內的形體是那麼嶙峋。究竟是什麼使這個女人形銷骨立的呢?她當年一定漂亮風韻過。是荒唐、憂傷,還是貪婪?是情網陷得太深,兜售過脂粉服飾,還是僅僅當過煙花女?難道她年輕時春風得意,所向披靡,享盡歡樂,以致老來遭報,路人惟恐避之不及?她目光凝滯,看得人發冷,麵容憔悴浄獰。她說話聲音很尖,仿佛冬天將臨時,灌木叢中的蟬鳴。她自稱伺候過一個患膀胱炎的老人,被兒女們以為山窮水盡而遺棄。老人給她留下了一千法郎的終身年金;每隔一段時間,繼承人便為此跟她吵鬧,說她壞話。盡管情欲摧殘了她的麵容,但肌膚還有某些白皙細嫩的痕跡,足見她身上還殘留一些美的蹤影。

波阿萊先生簡直是一架機器。他沿著植物園小徑走著,像一個逐漸伸長的灰色幽靈頭上戴一頂無精打采的舊鴨舌帽,手上好不容易才拿住象牙柄巳經發黃的手杖,外套早巳褪色,衣擺一掀一掀,露出幾乎空蕩蕩的褲子套著藍色長襪的兩腿哆哆嗉嗉,像個醉鬼上身露出肮髒的白色坎肩;皺縮的粗布襟飾,跟係在他火雞般脖子上的領帶不太相稱。看見他這副模樣,許多人都納悶,這個皮影戲似的怪物,與意大利大街上翩翩而行的雅弗子孫,是否同屬血氣方剛的種族。到底是什麼工作使他幹瘡成這副模樣?是什麼樣的情欲使他那張蔥頭臉變成茶褐色?那張臉畫成漫畫,簡直不像真的。他當過什麼差?說不定做過司法部的職員,在辦公室管過劊子手送來的賬單、物料單,單子上的東西有處決犯上殺人者所用的黑紗、墊囚籠用的鋸末、掛大刀的繩子。也許他當過屠宰場人口的收稅員,要麼當過管衛生的副督察。總之,這個人似乎曾是我們這個社會大磨坊裏的一頭驢,是一個巴黎拉東,雖然火中取栗,卻不知誰是坐享其成的貝特朗;也好像是公眾的不幸或劣跡賴以轉動的某個樞紐。總之,他是這樣一種人,我們見了會說:畢竟這樣的人也不能沒有。他們被精神和肉體的痛苦折磨得麵如死灰,巴黎上流社會卻一無所知。巴黎實在是一片汪洋大海,你即使投下探海捶,也永遠測不出它到底有多深。你去探索去描寫好了。不管你如何用心去探索去描寫,不管海洋探險者如何眾多,如何熱心,這片海洋總還有人跡未至的地方、不為人知的洞穴,總還有花朵珍珠、妖魔鬼怪,某些文學潛水員聞所未聞、忘卻忽略的東西。伏蓋公寓便是這千奇百怪中的一怪。

在這群房客和包飯客人中間,有兩張麵孔顯得格外與眾不同。維多琳·泰伊番小姐皮膚蒼白,顯著病態,像患上萎黃病的少女整天愁眉不展、舉止局促、孤苦伶仃的樣子,與這裏整個愁苦的畫麵基調十分相稱。雖然如此,她的臉畢竟不老,動作和聲音還是輕快的。不幸的少女仿佛一株剛移栽的小樹,由於水土不服,葉片巳經萎黃了。她的臉微泛紅色,頭發是褐黃色,身材格外苗條,透出現代詩人在中世紀小雕像身上所發現的那種秀美。她的眼睛灰裏帶黑,流露出基督徒般的溫和與隨順。樸素而經濟的衣著,勾勒出年輕的體態。她美就美在勻稱。若領略了幸福,她一定十分動人幸福本是女人的詩,一如服飾是她們的脂粉。如果舞會的歡樂使這張蒼白的臉龐映上粉紅的色調,如果講究而舒適的生活使她那巳經微微凹陷的麵頰豐滿起來,泛起紅暈,如果愛情使這雙憂鬱的眼睛重放光彩,維多琳大可與最美麗的姑娘們比個高低。她隻缺少令女人再現青春的東西衣衫和情書。她的故事足可以寫一本書。她父親認為有理由不認她這個女兒,不願把她留在身邊,每年隻給她六百法郎,還在財產上做手腳,好全部傳給兒子。維多琳的母親投奔遠房親戚庫蒂爾太太,後來絕望地死在那裏。庫蒂爾太太把孤兒視同己出,撫養長大。可惜,這位共和國軍需官的遺孀,除了亡夫的那點預贈財產和撫恤金之外一無所有說不定有朝一日會撇下這個不諳世事、一文不名的可憐姑娘,任由社會去擺布。好心的女人每星期天都帶維多琳去望彌撒,每半個月去做一次懺悔,看她能否成為一個虔誠的姑娘。她的考慮是對的。有了宗教感情,這個棄女將來也能有一條出路。她愛她的父親,每年都到父親那裏,帶去母親對他的寬恕但每年都吃無情父親的閉門羹。能夠居間斡旋的隻有她的兄長,而當哥哥的四年裏一次也沒來看她,也不給她任何幫助。她祈求上帝讓父親開眼,讓兄長軟心對他們非但沒有怨言,反而為他們祈禱。庫蒂爾太太和伏蓋太太隻恨詞典上罵人的詞語太少,不夠形容這種野蠻行徑。她們咒罵這個混賬的百萬富翁時,維多琳便喃喃細語,仿佛一隻受傷的野鴿,痛苦的呻吟中還吐露出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