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2 / 2)

其時,二爺愛坐在石頭上抽煙,我愛嚼一節草根想入非非。趕魚的興奮尚未消退,又得到了這寧靜,二爺便要說話了。他似乎知道這塊土地上發生的一切故事,又很難分出什麼是曆史,什麼是傳說,統統用一種嚴肅認真的態度來講述,因此他的故事便有了一種特別的神韻。他常常講起河魂。他是一個老共產黨員,是我們村的老支書,但他卻在心底裏相信魂靈之說。我覺得好笑,又十分愛聽。他低沉的嗡嗡的聲音,使麵前這條河流增添了一層神秘色彩,更加迷人了。

“有河魂的,由不得你不信!”二爺講完故事,總要很認真地叮一句。

這時候,上遊的柳林裏忽然溜溜達達地走出一匹老馬,全身棗紅色,精靈般地朝我們走來。它站在我麵前,久久地盯住我,似乎要證明河魂是有的,並且此時正附在它身上。我有些狼狽了——它來得正是時候。二爺卻變得溫柔起來,老手在馬頭、馬鬃、馬背上直摸,口裏囁囁嚅嚅地管棗紅馬叫“老伴”。他會炫耀地把須籠擎到老馬眼前,抖動裏麵的魚,至將籠口塞到馬嘴下,似乎隻要它肯賞光,這魚全會給它吃的。棗紅馬則把腦袋慢慢扭到一邊,漫不經心地打個響鼻,徑自往村裏走。走幾步,還要扭頭看看我們,眼神裏流露出溫和的責備,仿佛在說。走吧,走吧,該回家吃飯了——天什麼時候啦。於是,我們眼看老馬走,離開了河流、樹林、草灘……

我父親早年參加革命,南下到繁華的大城市,遠遠地離開了故鄉。我在城市裏出生,趕上插隊落戶的潮流,又回到了故鄉。我對這裏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事事都有種新鮮感,所以河流、風光、魚兒、馬兒都格外深刻地印入腦海。當了一陣子農民,又招工出去,再不曾回來,然可1常記起故鄉,常記起這條河流。如今,我又順著南河走,過去的畫麵便鮮活起來,很想唱幾聲歌謠,流一陣眼淚。

太陽已沉落下去,鮮豔的桔紅色漸漸消退,變成一種青白含混的光亮。河邊的景物模糊起來多山岩石壁卻有了幾分猙獰,格外顯眼了。河灘上霧很重,伴隨著夜色在四下遊蕩,或掩或顯,把一切弄得神秘莫測。遠處,不知什麼水鳥在叫,“咦——哈哈!”“咦——哈哈!”酷似人聲,更渲染出黑夜的河灘上種虛玄恐怖的氣氛。河水兀自地流,流,弄出些細碎的聲音多又象許多人竊竊私語,仿佛在談論同一樁秘密,卻不叫人聽懂。

我在這種氣氛的暗示下想起了河魂。關於河魂,沒有一個完整的傳說,鄉親們隻是列舉出這條河的種種怪事,以證明河魂的存在。二爺說,他的父輩親眼看見黃鼠狼在河攤上過軍隊,四隻一行,排得整整齊齊,姿態威武,神采飛揚,見者無不敬畏,。又說,河上遊有個水灣,名叫淩灣,無底的深,一老鱉在灣裏不停地挖,一直挖到十八層地獄去。有一年老鱉浮出水麵,顯了真相,人們老遠看兒光鱉蓋就如碾盤大小。河魂似乎是喜怒無常的。據說某年整條河有了仙氣,瞎子捧水洗眼眼亮,長癩瘡的沾水瘡愈,叫天下神醫慚愧羅但第二年河水暴漲,席卷兩岸村莊田野,達十餘裏。於是又貫穿了許多善惡報應的故事,更突出河魂的愛憎,它便有了活靈活現的性格,如真人一般……

河流繞了一個彎,河床更加開闊起來。我加快了步伐,前麵不遠就到村莊了。天已全黑,東邊日出暗紅色的月亮,無光無彩多叫人看了吃驚。這裏的河灘盡是鵝卯石,白花花的一片,腳下踩出。咯咯的聲響。這樣的石灘卻長著很好的柳樹,一棵挨一棵,竟長到河裏去了。樹身扭曲得更加厲害,好象一次次與洪水搏鬥留下的痕跡。根部長著青苔,河水就在其間流過。從遠處看去,邢活脫脫是幾個人,做出各種身形來有的在河中洗浴,有的在河灘伸腰,有的佇立著沉思冥想……

忽然,我看見一個野姑娘,披散著頭發,坐在柳樹上歌唱。我緊趕幾步追去,她卻跳入河中,格格笑著向下遊遁去……我茫然地站在河旁,如癡如夢,久久不能離去。

她就是河魂麼?

我離開南河,順一條田間小路向村裏走去。村裏有星星點點的燈火,有人聲、狗咬,還有一股親切的煙火味。可我還惦念著條河,好象把一顆心丟在河灘曠野裏,丟在種美妙而神秘的氣氛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