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女哭了。手捂著臉,踉踉蹌蹌地往河邊跑去。二爺伸出瘦骨嶙峋的老手,從麥田裏抓起一把黑土,追上河女,不由分說地將土塞進她的花祅口袋裏……
“你記著,人死了,都會變成土!你就是從土裏來的!你走,爺爺擋不住你,你就裝著這把土,想著你奶奶,想著你祖宗……想著你爺爺!”
二爺說完話,毅然轉過身,踏著麥田往村裏走去。河女望著他的背影,淚流滿麵地叫了一聲:“爺爺……”
南山的陰影越來越長,蓋住了山腳下的河流。太陽又消失了,北方湧來大片的雲塊,布滿整個天空。風吹得更加凶猛,帶來了嚴冬的氣息。麥田鋪展到遙遠的地方,裏又下起雪來……
我和河女分手了,讓她去柳林與小磕巴碰頭。葛司灘上等她。她匆匆忙忙地去了,身子隱沒在粗大彎曲的神樹後麵……河水發出嘩嘩的聲響,似乎比平日流得更加。河底的卵石、黃沙,在水中恍恍惚惚地搖蕩,構成一個途黟的世界。黑影山石壁直插在河裏,陰沉沉地仿佛壓向人的頭頂。北風在石壁前打著旋兒,吹出尖銳的吹哨,又目加瘋狂地撲向河對岸的柳樹林。柳條上下跳躍飛舞,牽翊得黑色的樹幹也晃動起來——整座樹林充滿著激動、不安!
河女見到了小磕巴。還是個地方幾裸柳樹長在河裏,似乎不肯安分,走出了樹林樹身盤卷扭曲,做出種種姿態,暗示著它如何倔強地與洪水搏鬥,有幾根粗大的枝幹橫著伸展出來,低低地貼近水麵,好象在觀看河水鰹樣圍著長滿青苔的樹根打轉,魚兒怎樣追逐著落葉嬉戲琉耍……
“河女……”小磕巴低低地叫道,眼睛裏流露出懇求的神情。
“我要走了……”河女揚揚手中的包袱,臉上浮出笑容,似乎輕鬆而又愉快。但她的眼睛卻避開了小磕巴的目光。
“我知道。我不想讓你走,我昨天……”
“別說昨天的事了,”河女迅速地攔住了他的話頭,“我不怪你。是我不好。昨天我也不是真心,冷靜下來我又要後悔,你最清楚,我愛他,那才是真的。現在我要走了,誰也攔不住,我對不起你,可是沒有辦法。”
“說這些又有什麼用電?小建巴輕聲感歎道,似說自己,又似乎是說河女。他把手插進口袋裏,捏著霞乎是寫來的邪封信,猶豫著是否要拿出來。“你知道小組長的打算嗎?你去了怎麼辦?
他寫信都告訴我了。他要去考研究生,叫我去老大學……可我想和他結婚。”
“你相信自己會幸福嗎,”
“怎麼不相信?”
“可是……小組長要是變心了呢?”
“不會!”
“我是說萬一呢?萬一……”
河女望著河水,臉上浮現出難以捉摸的笑容。小碴巴急切地靠近她,等待著她的回答。河女久久地沉默著,眼晴裏閃動著某種決心。風吹亂了她的頭發,有幾絡黒發蓋住了她的臉,使她變得動人而又絕望。小碴巴眼睛裏慢慢地湧出淚水,他敏銳的目光似乎看透了河女的心思。河水急急地流著,把風吹到河裏的枯葉帶向遙遠的地方……
“你要走了,我知道攔不住你的。可是咱倆相好一場,我怎能不掛虐你的將來?回答我吧,萬一日子不順你的心,萬一小組長不象現在這樣愛你,你怎麼辦吧”。
“不是還是一條路嗎?”河女含含糊糊地說,你別問了,反是走了不會再回來。你看不見我了,爺爺看不見我了,村上的人都看不見我了……然啦,我要是過得好!還要回來的,和他一起回來!
小鹽巴覺得眼前的空氣都變成了柳樹幹種黑顏曳腳下的大地象天上的雲塊一樣浮動著。他輕輕地說,我愛後悔的一件事情是昨夜沒留你在我家睡。我不知道你媽會把你插在門外,也不知道你會上賽賽家去睡……我一砌子都要後悔的!我知道你一個人坐在雪地裏想什麼……唉,一別說這些了……河女動情地摘去粘在他頭堯的一片枯葉,又輕輕地搖搖他的肩膀,咱倆從小就是好朋友,我心裏真希望你找到一個好姑娘,比我還好……
小磕巴推開她,執拗地問,你還回來嗎?我是說你羽順利的時候,你會想到我嗎?時候不早了,我還要趕去桃村的汽車。你回家吧,我記得你來送過我?……
“不,你答應我,不管遇到什麼不幸,都要回來找我,我永遠等著你,”小磕巴激動地喊道。
河女笑了笑,說聲我走了……便轉過身,徑直往柳林外走去。她心裏很慌亂,小磕巴追著不放的問題,正是潛藏在她心底的陰影。她自己也不敢正視這片陰影,然而它又固執地不肯散去。
“你等等。”小磕巴在後麵喊。
她不敢回頭,加快腳步往前走。但小磕巴的聲音變得嚴厲而不可抗拒—
“你等等!”
何女終於站住腳,回過頭來,手扶著黑色的樹千,眼睛裏閃爍轉奇異的光亮。河女慢慢地向他走去……她忽然驚訝地張大嘴巴,尖叫著向小
小碴巴拿著一把小刀,慢慢地舉起,朝都隻扶著樹幹的手猛地紮下去。隨著河女的驚叫,雪亮的刀刃深深地紮進了手背,鮮血順著手背流到斑駁的樹皮上,恕樹皮染成暗紅色,又彎彎曲曲地向根部流去……
“我答應你,我不死,我會回來找你的……”河女哭著喊著,用花手絹慌亂地捂住小建巴的傷口。她渾身不斷地顫抖,象一片被狂風吹動的樹葉。
小磕巴感情深沉地、一字一向地說我記住你的話!。他扯去花手絹,塞在河女的口袋裏,又將她推開,轉身走了。
他的手還在流血,但他看也不看它。他一直走出樹林,再也沒有回過頭來。
河女抱住邢探柳樹,腿慢慢地彎曲著,流了下來。她將臉貼在沾著小磕巴血跡的樹幹上,放聲痛哭。透過朦朧的淚水。她又看見他們上山砍辣子的情景,小碴巴第一次吻她,五看見許許多多美好的往事……
整柳林變得莊嚴、神聖。風在呼號,水在流淌,周田卻顯得格外寂靜,在這種奇特的寂靜中,北鳳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搖撼著柳樹,而柳樹則以同樣不可抗拒的力量牢牢地抓住泥土!清澈的河水沒有參與抗爭,它輕鬆地歌唱著流向遠方,但它無盡的流水,不變的歌聲,卻透露出架藏著永恒。
河女眼睛紅腫著走出柳林!她目光哀傷而又平靜。見了我!淡淡地說道材走吧。
我們順著南河向下遊走去。河女簡單地告訴我剛在物林裏發生的事情。我問她小磕巴有沒有給她看小霞的來儡她搖了搖頭。我把邢封信的內容告訴了她。她聽若,眼睛平靜地看著遠處的起伏不定的山巒……
“他的老家在東北農村,家裏有爹媽。我要是考不上大學,就回家去侍侯公婆。”
“他要是考上研究生,還要讀年書吧?”
“我等他三年!”
“他要是出國留學呢?”
“我也等,等十年、八年也不伯。”
河女的眼睛忽閃著,充滿了幻想和決心。她是憑借斷的文明的力量衝出山村的,然而又落在傳統的美德中——做一個賢妻良母!我笑著搖搖頭,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她。
“你錯了,河女。現在你沒有退路了,你必須考上大孰必須憑自己的力量緊緊跟上王維力,你走到這一步,巳經不能回到你媽媽、你奶奶的老路上去了,也不能象一般的農村姑娘鄧樣思考行事。你要記牢,在這個世界裏什麼也等不來,隻有靠自己奮鬥。”
河女點點頭,努力地思索著。她明白了我話裏的君凰看著我笑了,你說的和他說的二樣。我心裏早就希子——現在我更明白了。望過邢樣的日子,我愛他,耽因為他能領我過樣的日子。
我抽出筆,在筆記本上寫下我家的地尬交給了河女你上省城,到我家去住,你嫂子會接待你的。過兩天我也要回去。有什麼事情咱們一起商量。
河女珍重地把紙條放進口袋裏。她的口袋裏有爺爺裝的泥土,有?著小磕巴血跡的手絹,還有我的這張地址——這是整個家族的情意。
我們走上一個小山崗,山崗上有一座土地廟。小小的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坐在裏麵,安寧而慈祥地微笑著,祝福過路的行人。河女站住腳,久久地望著這兩位老人。山崗上枯黃的蒿草在風中抖動,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仿佛有人在走動。河女不叫我送了,讓我回去。她轉身對我說話時,忽然愣住了,眼睛直直地盯著我背後的方向……
我轉過頭去,也吃了一驚——牯草叢中站起一個人,默默地注視著河女。他是牛旺!他臉上銘刻著怨恨而又無奈的表情,限晴裏充滿了對親妹妹的愛,緊緊抿著的厚嘴唇仿佛壓抑著憤怒,微微翕動的鼻翼又流露出內心的激動……這些複雜的情感混合在一起,顯示出沉重的分量!他一動不動立在邢裏,好象變成一塊山岩,變成一座石像。
河女的視線似乎被牢牢拴在牛旺身上,久久不能移開。她想起丁過去的日子,牛旺來挑水激起她的惱恨,牛砡肚子疼喚起雉的憐借,牛旺在後窗守夜使她深受感動……這一切都是河女永生不能忘懷的,在她猶豫偽恤衫日子裏,牛旺一直在她內心發生著影響,他渾身聚集著権她的意願相反的力量!強有力地阻擋著她,她曾恨他、他、敬佩他,感情深厚而又複雜……現在她要走了,走的也是與牛旺相反的道路。他卻突然在草叢中立起來,似乎要阻止她,似乎要挽留她,又似乎提醒她不要忘記過去的日子……
“大哥!”河女輕聲叫道,嗓子哽咽了。
她想說:大哥,我不能聽你的話了,我要走自己的路!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你身上邢些金子般的東西我永遠不會忘記……她還想說你走吧,走吧l你不能這樣生活下去,不能這樣毀了自己!大哥你懂嗎?你的彩彩、你的大壩不會因為你這樣而重新好起來,你的生活巳經毫無意義了大哥,聽小妹最後說一包快醒醒吧……
河女用她閃動的目光飛快地說完工這一切,毅然轉過身去,走下了山崗。南河彎彎的流水伴送著她的身影,北風呼嘯著將她的身影掩沒。天空的雲塊沉重得似乎要墜落下來,但絲毫不能影響天空的廣闊深遠。大地隆起連綿的山嶺,仿佛也要展現它的博大,在山嶺的盡頭,它忽然翻過身來,伸展開無邊無際的平原,浩浩瀚瀚的海洋……
牛旺還站在鄧裏,臉上的表臂變得惶惑、茫然。風撫亂了他往瓠的頭發,遮住了他呆滯的眼睛。他沉重地歎了一口氣,頹然坐倒在蒿草叢裏。,我遞給他一支煙,他沒有抓兩隻大手不斷地披著身勇的枯草。
“你也該走了。”我說。
他把枯草堆在二起,伸手向我要過火柴,將草點著孔火畢畢剝剝地燒起來,烤得牛旺的臉紫紅。他又迅速地拔起二堆草,把火頭壓住。透過厚厚的葦草,二段白色的濃煙在山崗上升騰起來。但北風吹散了濃煙,不住地為被壓的火頭鼓勁。蒿草變黃,變焦,終於騰地跳起二個火巴以更猛烈的態勢燃燒起來……
又下雪了。雪比昨夜大得多,雪片重重地打在地上。山巒、河流被雪簾遮掩起來,到處是一片舞動著的白色。北風在大雪中送著凶狂,恣意地翻卷撲竄,田野上飛起條條的雪龍,時而盤旋上升,時而跌落下來……小山崗上的篝火卻許久沒有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