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1 / 3)

終於,牛旺也要走了。

最後一夜,我們是在一起渡過的。我上牛旺家去,和他坐在滾熱的炕上。他的瞎媽在鍋台旁為他準備幹糧——用一種雕花的木模子,將麵粉塑成魚、鳥、獸的模樣,再放進鍋裏烤。山區管這叫刻小果,是過七月七吃的上品食物。月亮升起來了,這是冬月裏的滿月,月光象冰一般的寒潔,又格外清明,鋪滿在新糊的窗戶紙上,映出了老楊樹的秀麗的枝條。黑暗的屋子裏有了一片淡淡的白光,人坐著可以彼此看見對方的臉龐。鍋灶鄧邊時時傳來翻動小果的聲響,牛旺盛咳嗽著,呻吟著……

這氣氛與我初到時弄個夜晚十分相似,隻少了院子外邊少女們的嚶嚶的哼唱。冬天的夜,山.村裏總是部麼寢飆人們坐在熱烘烘的炕頭上!朦朦朧朧地想起一逃往惑又帶著一絲惆悵進入夢鄉……

牛旺要走了,去萊西學習一年。不等他回來我就走了,這一別不知哪年才船見麵。我憑借著月光細細地打量牛旺他依然邢麼結實,寬闊的胸腔裝在紅色的衛生衣氳肌肉鼓暴著似乎要把衣服撐破脖子粗壯得叫人想起一條蠻牛,堅硬的額頭上泛著青光。他靠牆壁坐著,刮臉望著窗戶紙上搖動著的樹影,目光是空洞洞的,全部表情呈現出一種麻木。

“你在想今後的日子,是嗎?”

“唉……”

“牛旺,你別犯愁,出去就好了,總這樣窩憋著過日乇人都要變成小老頭了……我老想你小的時候,你套我老驢夾板,罵我黃世仁,那會兒多好啊。”

“我在想我爹,他就是在這間屋子裏吊死的……牛旺悶聲悶氣地說道。

今天中午,二爺叫牛旺去喝酒,兩人又喝醉了。二爺講起了牛旺的父親。他活著時,既是二爺的對頭,又是二爺的朋友。他是北一份人的首領,老是和二爺鬥5但他羍爽的性格、火熱的心腸很對二爺的鮮味。真是一條響當當的硬漢子啊,但是這條硬漢子四清時被工作組說成貪汙犯,他咽不下這口氣,上吊死了……

你爹一輩子愛使性子,啥事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那能行嗎?我和你們是二路貨,看看今天怎麼樣?村裏的事管不了,家裏的事也管不了!你瞧,我打算的事沒二樁辦得到——河女跑了,彩彩病又犯了,你也不肯聽話……一人呀,不能老按自己的想法做事情,世道變了,什麼事也由不得你。

牛旺仰起頭望著烏黑的木梁。月光照在他的臉上,他費力地思索著什麼。他從沒想到自己的命運與父親的死會有什麼聯係,然而二爺邢番話卻把兩者聯係了起來……

“隻好走了……”他望著木梁低低地說。

“也該走了,”我說。

牛旺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對我說,咱出去走走吧,屋裏悶得慌。

我答應了。

屋外很冷,寒氣使人猛地提起了精神。我們走出村。田野裏的積雪閃耀著潔白的光亮,似乎比晴朗的夜空還要亮些。天地仿佛格外開闊,一眼能看得很遠、很遠,我們往南河走去,這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腳下的積雪鬆鬆軟軟的,踩上去發出二種奇特的聲音,幾條狗在雪地裏撒野,互相撕咬著,恣意地打著滾,撲騰得雪塵飛揚。看見人來了,它們二膽辨出進攻的架子,猜猜地狂吠,聲音響徹寒冷的狂野……

南河那麼寂靜。尚未完工的大壩象一條雪龍,悄然無盧地臥在河灘上。老柳樹真正變成了白發老人,壤農地觀笑著自己投在雪地上的影子。河麵結起一層薄冰,蓋住了曄曄的水聲,但透過這層玻璃般的薄冰,還能看見清冽柯水在流淌。

十年前的夜晚,河灘上完全不是這種情景。我想起了裝滿沙石的獨輪車、到處舞動著的鐵鍁鎬頭、使月亮暗淡無光的大汽燈……那時人們的熱情如此巨大,連可笑地唱著語錄歌也充滿了力量!那些夜晚是陲不好的,我在夢中總聽見左右鄰居的門響,街上有人大聲地招呼上南河去。

他們把大壩丟了……牛旺痛苦地說。

他走到大壩跟前,跪下來,把鬆軟的積雪扒盡,掏出一把沙土,用力地捏著捏著……牛旺的走也是必然。大家都丟下了壩,把精力放到石墨礦上。他一個人能修起壩來嗎?整個冬天他不能閑著,他也要象別人一樣生活。可是這對他來說多麼無情啊,他不得不再一次放下他的理想。

我真後悔,當初沒聽小穗巴的話!

僅僅是這些嗎?當初就算修起壩來,又怎麼樣昵,牛旺把手中的沙土鬆開,慢慢地站起身,兩眼茫然地看著河灘……他曾在院子裏聽到人們一番談話,深深地觸動了他的心事。天早晨卜碾盤眼前聚集了一夥人,他們閑聊無無意中又談起大壩來,談起過去牛旺提出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