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耳光絢麗的早晨,我離開丁我的故鄉。幾個月來,我聽到、見到許多事情,一個作品剛剛完成,新的品又在我胸中醞釀成熟,鼓鼓浦湧地使我不得安寧。
我去向二爺辭行。他老人家躺在炕上,見我來逛起身,一邊大聲咳嗽著一邊抽旱煙。他精神萎頓,蠟黃的麵皮閃著病態的光亮。他穿著丁件黑夾襖,戴著灰氈怡,似乎在屋裏也怕冷。他哼哼唧唧地抱怨自己的病,老說伯是活不了多久丁……
我望著他,幾乎不敢相信,麵前這位老人就是我的二爺!我想起幾個月前剛回村時,他還是樣地神氣一人的衰老來得如此迅猛,生命力伴隨著某種精神倏忽即逝。令人驚奇的是他的形象在人們心目中也漸漸模糊,遠不象健康時弊般鮮明!
他絮絮叨叨地述說著許多事情,明年開春他不打算看山了,住在家裏抬扱菜園,擺弄果樹羅他想上省城找河女去,勸她早早結婚、生孩子他問我父親什麼時候離休.....
“你爹二十年沒回家了!你呢?這一走什麼時候再回來?”
“有空就回來。我幹這工作很自由……”
二爺久久地瞅著我,眼睛漸漸明亮起來。自由?嗯,你離開村子參加工作時,大隊支部給你寫鑒定,就寫上了這個毛病,自由散漫這是官話。咱家裏說,就是慣的!
我想辯解,但看見二爺擺出長輩訓孩子的架勢,隻好作罷。二爺前精神忽然抖擻起來,把旱煙袋往窗台上放,腰板撞得乇直,滔滔不絕地數落起我的病根。
都要知道自己的毛病,你家裏慣孩子是有根的,老奶奶娘你爹吃奶,一直喂到八歲!你爹在街上領著二幫脯打仗!你奶奶就站在門前喚你爹的小名鐳山子,福山子——過來咂咂奶吧。好,你爹就跑過去吃奶,還是站著吃,吃完了又龍晴虎眼地去打仗……大參軍邢年,你酯弭著村裏的民兵上馬石區開大會,當場就參了軍,連個口信也沒往家貓,跟著隊伍稀裏想隆地跑了:你太爹追出幾百裏地,一直道到萊陽,才找到你爹。可你爹死活不肯回家,氣得你太爹打了他兩巴掌:你奶奶在家哭得眼睛都快瞎了,你爹倒好,一口氣打到大上海!
二爺劇烈地咳嗽起來,我趕快給他捶背,心中充滿了孝順的情意。二爺推開我,摘下烏氈帽,往炕角一扔,繼緣往下說:
你爺爺更自由!扔下了十二畝山楂嵐,跟著花子團學唱唱。你現在寫道寫耶的,比你爺爺差遠了:你爺爺兩手拿兩副呱地板,胳膊上套著嘩嘩響的鐵器,二個大字不識,能把《三國》、《水滸》唱得溜溜道道。他二麵唱一麵編,聽的人誰不著迷?你老爺——就是我和你爺的爹爹,嫌他濞在花子團裏丟人,找到文登去抓他。你爺躲在二座破廟裏歹廟門口坐著花子王,手裏玩著二根牛鞭園,高低不讓你老爺進去。氣得他老人家回來就病了,沒過正月便帽了氣。二次,俺弟兄幾個聽說他走過這裏,心想你總要看看你的山楂長得怎麼樣吧就躲在山楂嵐裏等著抓他,可是你爺半夜裏偷偷上了老墳地,在你老爺墳前碴了三個頭就跑了……唉,人好上了什麼真沒治,你爺爺就愛喁喁,家呀業呀都不放在心上!末了怎樣?他窮得鞋子也買不怒冬天赤腳在雪地裏走,看見牛拉下一攤屎就把腳伸進去暖和暖和,十個腳趾頭凍獐九個,最後凍死在文登縣。
我聽得入迷,忘記了要走的事情。我感到自己身上確實流淌著祖先的血液,種動蕩、自由的天性時時發生曾作用,驅使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人類竟這般地奇蟣二代一代的人被一種看不見的東西聯係起來,無論時代如何變化,文化教養如何差異,它總是潛伏在你的心靈島暗中規定羞你的行為。家族就是這樣組成的,村莊就是這樣組成的。民族也是這樣組成的……
我望著二爺瘦長的臉,以及部種自以為是的、不屈不撓的神情,心裏感到很親很親,我再看看烏黑的房梁、溫暖的大炕、山外高高的白楊樹……二以及整個村子裏蕩漾著的純樸、歡樂的氣氛,心裏感到很親很親。
“你走吧,要時時記住自己的毛病,做人不能不知道。”二爺累了,說完這句話他便長拖拖的躺倒在炕上,並且疲乏地閉上了眼睛。
挑著水桶上井挑水,水桶在鐵勾上搖晃著,發出吱吜吱吜的聲響小資們啃著熱乎乎的地瓜上學去,一路上學《霍元甲》瘋瘋打打一隻美麗的大公雞站在草垛上,衝著東方的太陽引頸長啼羅幾頭老牛臥在空地上,朝行人投去探詢的目光。
鄉親們熱情地和我打招呼,叮囑我常回家鄉看看。我遇見了杠子頭和傻瓜賽賽,他們因為心頭充滿了希望,眼睛裏都閃動著興奮的光彩。賽賽扯住我衣角小聲問名你不把我寫進文章,往報紙上登吧。
“我說怎麼不還要登上你的照片曝!有哪個姑娘看見你的俊模樣,就跑來給你當媳婦了……”
“嘿嘿嘿!”他聽出我在和他打趣,僎呼呼地笑起來,笑聲活象小老頭……
我走出村時,太陽剛剛跳出東山,積雪的山峰被霞光染成鮮紅色,仿佛在雪白的紗布上抹了幾道胭脂。麥田裏空氣象用水洗過的一般,清新而濕潤,令人貪婪地呼吸不巳。田野郅樣開闊,山峰樣巍峨,我總覺得自己走得太氮象一條小蟲在雪地上緩緩蠕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