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桌前又另設一桌,上麵擺滿各式法器和香蠟紙燭。圍看的村人各自報上自家亡人的姓名,有專人在邊上記錄,不大一會兒,一張紅紙就寫滿了。而且還陸陸續續有人來,一張紅紙遠遠不夠。何旺子他們村的人都來了,翠兒也來了,連六兒和他大伯都來了。師傅囑咐寫亡人單子的人,把六兒爸媽、旺子爸媽和翠兒爸媽都寫上。翠兒似乎聽見了師傅的說話,在人外喊了句,起亮,還有左勝。師傅說,哦,對,把左勝也寫上。旺子朝傻笑的翠兒看了一眼,臉無端紅了。
每個班的道士都戴上道帽穿上道袍,師傅洗了手出來,左手拈起三根香點燃插在香爐裏。整個禾場就被檀香給籠罩了。師傅說,生老病死為人之常情,諸位節哀順變,今逢月半,弟子主持超度道場,令新老亡人孤魂野鬼擺脫地獄之苦,早列仙班。法事之中有不到之處,伏惟海涵,祝願諸位超度亡親以後,永遠發達,世代昌榮,東進財,西進寶,條條路上遇黃金,出門一擔空倉鬥,進屋一擔寶和金,左邊立起搖錢樹,右邊立起聚寶盆,諸般鼎盛,萬事如意。
村人像看戲一樣大叫一聲好。
然後坐在八仙桌兩旁的鑼鼓師們都敲打起來了。三個班子,一棒子下去,把夜都打穿了。
何旺子跟其他道士並列,開始唱經,召亡安位、遊城破獄、轉殿、設橋普度、虔頌十王,城隍,救苦,解冤,受生等五經,禮拜群真寶懺、交經交懺。在轉殿中,何旺子和師傅還有那兩個道士手裏各執一把燃燒的紙錢,另一手隻伸出食指中指,點在紙錢上,就地轉圈,像抽陀螺似的,道袍都旋出一陣風來。道士也愛使壞,拈著火紙往人堆裏轉,眾人邊罵邊笑邊躲。
亡人名字寫了三大張紅紙,師傅叫何旺子念,足足念了兩個鍾頭才念完,道袍都汗濕了。然後便是化包袱,也就是燒紙錢,成捆成捆的燒。各村的報土地,腰店子村的土地是轉魚台,茶鋪村的土地是八棵茶,下前村的土地是葫蘆崗,火焰燃齊半天高,三張寫了名字的紅紙也丟進火堆裏,來的人在道士的帶領下繞著火堆轉了三圈,法事就圓滿結束了。村人都上前來跟道士們作揖,謝過他們。
師傅說,總是生人不免死人意。我們也是這麼傳下來的,還得這麼傳下去。
在師傅家吃宵夜,幾個道士慫恿,何旺子喝了點酒,喝到耳朵聽話像隔了座山似的。何旺子醉了,坐在椅子上,將椅頭倒在牆上,笑嘻嘻地看電視。一個道士對師傅說,這臭屁伢,聲音死尖,我這一開腔就被他給拖住了,嗓子都喊出血來。那道士一臉的蔑視。
師傅說,他是學道士的料,他來拜我那天,張天師香爐裏燃的是炷點頭香。
道士們也就不說什麼了,擺開一張桌子,墊上一方厚布,招呼人坐上來打麻將。
何旺子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說要回家。師傅留他,何旺子像是渾身不自在似的,執意要走。何旺子平日裏雖彎叫彎順,但強起來就是一根筋。他說要走,就是地上長刀子他也要走。師傅隻得隨他。反正月亮大,路麵照得一清二楚。到底是過月半,恐路上陰氣重,師傅就給他畫了一道符放他褲兜裏。
出了門,上了坡,就聞到一股清氣,是茶樹葉子味。何旺子腦子發蒙,步子發飄,踩棉花般高一腳低一腳,上坡如騰雲駕霧般。何旺子覺得過癮,兀自笑了起來。
再上去就是師傅家的茶園了,茶園前是塊田地,左勝的墳包就在那田地裏。雖是孤老墳,但左勝的兩個妹妹還是很舍得培土,將個孤老墳培得又大又圓,拱得高高的。遠遠地何旺子看見那墳頂上有團黑影,似左勝。何旺子眨了眨眼睛再看,那黑影還是有。何旺子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一隻手伸向褲兜裏摸了摸師傅給的符,膽兒壯了一些。他向前又走了幾步,黑影倏忽不見了。何旺子一驚,汗毛豎了起來。抬頭看看月亮,月亮正在頭頂照著,腳下是一團黑影子。流了汗,何旺子心裏稍稍亮了一些。他記得師傅說過,凡正午時太陽當頂是一日陰氣最旺的時候,凡正子時月亮當頂是一日陽氣最旺的時候,這個時候髒東西都會消失的。何旺子伸手朝自己的額頭抹了三把。
何旺子朝左勝的墳走去,圍著墳走了一圈並沒有看見什麼異物,墳的四周是菜地,豆角黃瓜都搭了很高的站架,菜地靠著一座山包,靠山的那一邊被人點了一長條蛾眉豆,村人喜歡將瓜啊豆啊點在墳地上,弄得那蛾眉豆花總有股腐屍味。豆架叢裏傳來一陣哼哼聲,何旺子撿了根棍子將豆莢扒開一條縫。他看到在茶園的壟溝裏,六兒的大伯將翠兒按在了地上,一條短褲還掛在茶樹上。那棵茶樹底部還係著紅綢,是何旺子摘光了葉子的那棵樹,如今發得很茂盛了。翠兒是不願意的,她在掙紮。
何旺子懵了。體內的血液又一次被燒開,在身體裏到處廝殺,像著了火似的,何旺子感覺下體發脹,無法挪步。中煞了。師傅說過的,道士最怕撞見這個。何旺子將手裏的棍子敲打起來,弄出巨大的聲響。六兒大伯警覺地問,誰?翠兒說,左勝。六兒大伯頓時癱在了地上,說,左勝,我什麼都沒幹,左勝,我這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