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距離西邊塬頂還有一竿子高的時候,天空忽然出現了奇異的景象,西北方的天空黑得像鍋底,頭頂的天空則是一片蔚藍,在蔚藍和烏黑相接之處,是一條長長的金色的雲帶。鋤地的人們全都安靜下來,這情景再明顯不過,狂風暴雨即將來臨。
有些人扛起鋤頭打算離開河灘,一些人看到隊長還在埋頭鋤地,隻好跟在隊長後麵。猛然,一道蛇狀閃電從天空劈向地麵,幾乎與此同時,狂風再次呼嘯起來,把地裏的莊稼,灘裏的野草吹得直不起腰,風吹過時,大夥感到渾身發涼,仿佛浸泡在冰水裏,緊接著,一陣嗚——嗚——嗚的呼嘯隱隱地傳了過來。
黛微朝老楊頭喊道:“要變天了,快走吧!”
災難即將降臨。一隻蒼鷹淒厲地叫著,斜落下來,野兔田鼠成群結隊地奔竄,狂風夾著細沙,打在黛微臉上,狂嘯著掠過河灘。老楊頭艱難地站起來,臉色變得如死人一樣煞白。黛微起先愣愣地站著,突然疾步奔向一處塄坎,舉起鋤頭朝人群發瘋似的揮舞:“社員們,解放軍是熱愛人民的,是保護我們的,他們的話一定要聽啊!洪水無情,趕快上塬!趕快上塬!”
膽小一些的農民,在黛微的催促下,失了魂似的朝塬上跑去。但仍有很多人無視她的呐喊,慢吞吞地走著……
“哢嚓”一聲,炸雷在頭頂響起,整個河灘都在顫抖,驚慌的人群仰望著天空,西北方如墨的烏雲已經壓到頭頂,雲層裏劃下一道道蛇形閃電。
最恐怖的一幕不是發生在遙遠的天際,而是近在身旁。低沉的轟鳴仿佛從大地深處傳來,那不是人力所為,也絕不是人的感覺所能形容。刹那間,河灘裏一片黑暗,天地融合在一起,人們失去了方向,雙腿仿佛被大地緊緊吸住,大雨傾盆而下,河灘上頓時水流滾滾,一片汪洋,幾乎與此同時,洪水像一堵煙霧繚繞的巨牆從上遊壓下來,人群一下子炸了營,發瘋般的跑著、叫著、哭著……
黛微心裏已不知道什麼是恐懼,大腦反倒變得異常鎮靜,出於求生的本能,她縱身一躍,死死抱住了一捆用鐵絲紮捆的木椽……
逃到塬上的人驚魂未定,回頭望去,洪水在瞬間淹沒了河灘,狂濤追逐著、嘶叫著從眼前一掠而過……
傍晚時分,風弱了,雨也小了,遠處隱隱傳來隆隆的馬達聲,頃刻間便響成了一片,幾架超低空飛行的直升機出現在河麵上空,底部都拖著一根長長的軟梯,耷拉在水麵,由南向北再由北往南反複搜索,在狂濤中尋找著幸存的生靈。
在洪流中掙紮的黛微死死地抱著那捆木條,像一隻沒有了舵的小船,在驚濤駭浪中沉沉浮浮。此時她不可能知道,呼嘯而至的狂濤已將她卷到數十裏之外的下遊。
當黛微再次被隆隆的轟鳴聲震醒,呼呼悠悠的軟梯已閃現在她的頭頂。求生的火苗開始在她衰弱的軀體裏燃燒,她牙齒咬得咯咯響,使出全身氣力將身體躍出水麵。在這生與死的一刻,黛微逃離了死神的懷抱,她太幸運了,雙手拽住了軟梯。飛機開始緩緩升高,她的身子脫離了水麵,在解放軍一陣緊似一陣的呐喊聲中,她咬著牙艱難地向上攀爬。她的身體已疲憊到了極限,腦子裏一片空白,支撐她的隻是一種單純的求生欲望。
黛微一步一步地攀爬著,狠狠地咬著嘴唇,殷紅的鮮血從嘴角淌出。軟梯最多不到二十米,可對一個生命垂危的人,就像從地獄到天堂那般遙遠渺茫。從岸邊望去,軟梯上的身影像一隻受傷的鴿子在空中撲打、擺動……
一格、兩格、三格、四格、五格……她終於快要爬完最後一格了,她看到了天堂的大門向她敞開,看到了將身子傾向艙外的解放軍。風充塞著耳朵,她隱隱聽見人們嘶啞的呼叫:“堅持,堅持……”她就要脫離死神冰冷的魔掌回到光明溫暖的世界,她竭盡全力抬起一隻胳膊,抓住最後一節軟梯,隨後抬腿,穩穩踩住,下一步她就可以抓住軍人的手了,此時的她連慶幸的力量都沒有了,她垂下頭,下意識地朝自己的身體瞅了一眼,突然看見自己竟然一絲不掛,瞬間的驚愕分散了她的力氣,“啊——”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叫,黛微的雙手脫離了軟梯。隨之,洶湧的河麵上濺起一片高高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