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9章(1 / 2)

洪水過後的黃河灘顯得異常寂靜,在河西岸的轉彎處,巍然聳立的土塬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守護著一望無際的河灘。

在塬壁的半腰,疏疏落落地散布著一些窯洞,那是外省逃荒人的棲所。這裏天高皇帝遠,民風散漫,公社化以後雖然組織了生產隊,管理依然鬆散。塬壁上有兩孔窯洞緊挨著,窯洞門口用破油毛氈片和土坯搭建了一個簡易廚房,窯洞窗戶用塑料布遮掩著,風一吹便嘩啦嘩啦響。走進窯洞,看不到一件像樣的家具。

窯洞窗戶下麵有一張土炕,土炕上躺著一個渾身浮腫的女人,她下身裹著一條大襠褲,上身套一件大襟粗布褂,使得身體越發顯得瘦小。她的一雙腳露在被子外麵,塗滿了紫藥水,一隻受傷的手上裹著紗布,浸出斑斑血跡。女人躺在炕上一動不動,仿佛早已死去,隻有從微微起伏的胸部和細如遊絲般的呼吸,才可辨出她的體內還蘊藏著生命。

一位老太太俯身跪在炕沿,正用木梳把她散亂的長發從前額梳到後麵,嘴裏不停地念叨著什麼。一個男人躲在老太太身後,看著眼前的一切,一副老虎吃天無從下爪的樣子。他心裏燃燒著希望的火焰,臉上顯出可憐巴巴的無奈,他問:“娘,她能活過來嗎?”

老人回頭看他一眼說:“她要是活過來願跟你過日子,那是咱祖上燒了高香,咱白撿了個媳婦;要是她不願意,那就看你的能耐了。”

老太太說罷,疼愛地摸摸她的腦門,像是生怕把她驚醒似的。

“牛犢子呀,你看這女子的身段,等臉上的腫塌下去,模樣也差不到哪兒去。人心都是肉長的,你把她從河灘背回來,她的命就是你撿的,我就不信她的心能比碾軲轆還硬?”

像是為了回應老太太的話,躺在炕上的那個女人身體抽搐了幾下,慢慢睜開眼睛,等看清四周的物景,“啊——”地一聲驚叫,又暈了過去。

再次睜開眼睛的女人似乎恢複了記憶,眼角淌出一串淚花。她緊抿著嘴不敢哭出聲。猛然間,她感覺一隻粗壯有力的手壓在她的手上,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渾身泛起雞皮疙瘩。

看到女人驚恐的樣子,牛犢子嚇得不輕,他後退一步,低聲說道:“你聽俺慢慢說,俺把你從河邊背回來好幾天啦,俺和俺娘沒黑沒明地守著你,還賣了豬給你抓藥看病。俺不是壞人。”

女人用微弱的嗓音問:“這是什麼地方?”她雙手下意識地死死扯住被角擋在胸前。

“啥地方?這你不用問,反正是黃河灘。”牛犢子謹記老娘的話,不該說的堅決不說,“好幾天了,俺怕你閉過氣去,一直守著你,用筷子撬開你的嘴給你喂藥,給你喝紅糖水……”

黛微緊閉著眼睛,她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在記憶中,從她的身體離開軟梯的那一刻,她的靈魂,連同她那一絲不掛的軀體就支離破碎,卷入狂濤,不複存在了。她不敢想象她的爸爸、她的罡子、她的朋友,將怎樣度過那最初的日日夜夜。現在,她隻能用眼淚填滿所有記憶的溝壑。

牛犢子蹲在地上,嘴裏的煙卷抽得火星閃閃,好像故意向人炫耀似的。

“你活過來,俺就放心啦!聽你說話,俺估摸你是城裏人。別哭壞身子,等你養好傷,要是不願意走,俺讓你一輩子不用下地幹活,成天吃香的喝辣的。你要是不想在俺這裏呆,你也說一聲,俺不攔你。”

牛犢子最後這句話起了作用,女人止住抽噎,茫然的眼睛裏有了希望。此時,窯洞門開了,透過窯洞外麵的光線,黛微看著老太太從肘彎裏放下竹筐,取出剛剛洗淨的衣服放在炕沿。

牛犢子欣喜地說:“娘,她活過來啦!”

“我說沒事嘛!看咋樣!”老太太喜悅地撩起被角,“這就好,隻要活過來就啥都好說。”

牛犢子扯過娘悄悄地說:“聽口音人家是城裏人。”

“噢,是城裏人。”老太太笑嘻嘻地故意抬高嗓門說,“城裏城外又咋啦,隻要願意給俺牛犢子當媳婦,給俺生孫子,俺照樣叫她不下地,不吃苦,成天曬著暖暖享清福。”

聽到這話,黛微像遭電擊一樣,渾身的血液驟然凝固。她想大聲喊“不”,卻沒有一點兒力氣,隻是下意識地用手捂住臉,禁不住淚如泉湧,她實在控製不住內心的悲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