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略微側首,眉宇間結有清愁,彈的是半闕《蘭陵王》:“淒惻,恨堆積。漸別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不經意間抬起頭,眸中神采黯然,與她華豔裝束形成反差。
“念月榭攜手,霜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裏,淚暗滴。”縱是不熟音律的人亦能聽出幾處失誤,但曲中情誼真切深幽,直入肺腑,絕非“為賦新詞強說愁”之流。
舒貴人彈完,起身道:“嬪妾身體不適,便退席回去休息了罷”
帝上道:“可是水土不服?先宣禦醫在你宮裏候著罷,待禦醫瞧過了再休息。”
“謝帝上關心,隻是掃了各位雅興,實是不該。”
帝後向舒貴人的貼身宮人意歌道:“好生伺候你們家小主,若是缺什麼,隻管來告訴本宮。”
意歌應了一聲諾,扶著舒貴人離開了。
出了千歲殿,明月愈發親切可愛,再也不是湖麵上的寂寂孤寒,不是人前的強顏歡笑,不是委曲求全的壓抑。隻是一輪圓月,暗中看盡人間的悲歡離合生死別離。
舒貴人往湖畔走,背後絲竹管樂嬉笑談話的聲音逐漸弱了下去,她對意歌道:“我沒事,隻是想一個人靜一會人,你且退下罷。”
她接著走,拐入茂密人稀的楠木林中,一個人——是宴席上的青衫男子在她麵前突然出現,隻聽得舒貴人喚他道:“宏哥哥。”
江宏體格神秀,直若瓊枝玉樹,此時此刻卻麵有哀色,整個人便似珠玉蒙塵,道:“芙妹妹。”
舒貴人已是淚盈於睫,道:“明天……今晚過後,我們就再也見不到了。”
江宏忍住激動道:“當初我們情投意合,兩情相悅之時,本以為可以生死不離,永世相隨,沒想到如今,現如今……。”
舒貴人悲慟道:“都是造化弄人,那麼多的樂妓,偏偏……”
江宏仰天對月,歎道:“可你現在已經是帝上的女人了,罷了,罷了,什麼都不必再說了。”
舒貴人忽道:“宏哥哥,我們,來世再做夫妻罷。”
江宏一驚,忙抓住舒貴人的手腕道:“你切莫想不開。”
舒貴人淒豔一笑:“你放心,就算是為了你,我亦會好好活下去的。隻是你要答應我,要再找一個比我更好更愛你的人歡度餘生。我會想念你,你也可以想起我,但我希望當你回憶起我時,永遠是現在這個紅衣如血活色生香的樣子,永遠不會老去。”
這是最後的一點自私,無論過去如何,既然無法再走下去了,那麼便希望在愛人心裏,自己永遠是年輕的,不老的,是他心底一點朦朧的通透的光。隻要隨時想起,都是美好的,令人念念不忘。
江宏壓抑下胸中情緒,連道:“我答應你,什麼都聽你的。”
一個黑影閃過,動靜並不大,卻足以驚動江宏與舒貴人。兩人乍然一驚,舒貴人忙揩去清淚,道:“你快走罷,讓人看見就不好了。”
夜會男子,於妃嬪是大罪,江宏知此事非同小可,忙匆匆離開。然而還是忍不住回頭遠遠對舒貴人道:“珍重。”
舒貴人揮動手帕,聲音細微如蚊道:“你也要,珍重。”
曾經歡情蜜意時道:“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以為那就是一輩子了,現在才明白那時候太天真了。曾以為可以就這麼走下去,隻是現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愛情是什麼?是你愛他,他愛你,但是沒有任何征兆顯示你們一定要在一起。真愛固然要靠爭取,但更多時候,隻可等求,不可苦留。
晴朗無比的月夜,舒貴人卻分明覺得有一道閃電將她與江宏生生劈開在天涯海角的兩端。生離是比死別更痛苦的,死別至少有一方可以不再受相思之苦,而生離則不然。
淚落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