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遠遠掛在天邊,光芒暗淡,籠著一層紅色的煙霧。錦歌在夢中打了個激靈,忽然醒了。窗外風聲呼呼,如同猛獸呼吸時的洶湧氣流。
錦歌聽著風聲,仍是模模糊糊半醒半睡著,披在身上的被子一寸寸滑下去。冷,真是冷,她靠著顏帝嬪的床腳,本能地縮緊了身子,伸出一隻手把被子提了上來。
正是深夜醜時,殿中靜悄悄的,不聞一絲人息。錦歌正欲換個姿勢睡去,窗外忽然閃過一陣火光明亮,又暗了下去。
錦歌心頭一緊,當下完全被驚醒了。她悄悄褪下被子起了身,躡手躡腳往窗下走去。紙糊的窗戶隻是一種淒然的慘白,她張望了一會兒並無什麼異樣,一顆心也就漸漸平複了。
猝不及然,一張臉幽幽湊近了窗戶,碩大而空洞的眼睛,紅得滴血的唇,披散的黑發。整張臉像是被火燒著了一樣,透著熾熱的紅光。
錦歌一聲尖叫,踉蹌往後退了好幾步摔在地上,掙紮著身子爬向顏帝嬪床腳。孕中本便睡不安穩,顏帝嬪被吵醒,不耐煩地一把掀開紫瑤帳,探頭問道:“怎麼回事?”
錦歌隻驚恐指了窗戶嗚咽著說不出半個字來,顏帝嬪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隻見一張模糊的女人的臉,紅得詭異,雙眼看似無神卻直往自己腹部射來寒光。一連串沙啞蒼老的笑聲陡然在殿中響起,令人毛骨悚然:“嗬,嗬,嗬,嗬嗬……”
顏帝嬪用盡全身力氣驚叫一聲,雙手緊緊護住腹部。已有聽得聲響的宮女小官跑入寢閣來,先見錦歌披頭散發坐在地上,這樣的天氣裏她居然冷汗如麻;顏帝嬪則半坐在床上,咬著牙渾身哆嗦,哪有半點素日裏鎮定自若婉嫕可人的主子樣?
早有宮女點起火燭,閣中燈火通明,顏帝嬪的臉越顯慘白,她盡量冷靜道:“打,打開窗戶。”
膽大的小官上前依顏帝嬪所言推開窗子,冷風灌入,細心的宮女用被子把顏帝嬪裹緊了。望出窗去,除卻一片黯淡月光下梅影婆娑,並無其它東西。眾人心中暗自鬆了一口氣,不料天上忽地飄落一塊紅布來,那開窗的小官下意識伸手去接,衝鼻一股惡臭,帶著潮濕腐朽的死人氣息。那小官忍不住嘔一聲,信手一揚將紅布甩開老遠。
環佩軒被這麼一鬧早就不得安寧,雖然顏帝嬪當場下死命令封鎖消息,但這等魍魎奇事奴才之間豈有不互相傳說之理?不出兩天,整個後宮便知道環佩軒鬧鬼的事。而在幾天後,春貴人也聲稱在她自己的移光院也見鬼了。一時間後宮人心惶惶,更有流言四起說顏帝嬪懷的孩子是被從前無故自燃的帝太妃詛咒的鬼胎,才會給宮中帶來這等不詳之事。
這一天早眾妃嬪照例到帝後宮中請安,因著鬧鬼宮中避忌紅黑兩色,放眼望去清一色簡素。帝後與悅妃倒是不怕,一個著品紅另一個著石榴紅,似兩朵跳脫而出的牡丹芍藥。
帝後語氣肅然:“近來後宮流言紛紛,本宮不管這些話是從哪個宮先傳出去的,你們既是主子,就要看管自己的人。奴才愛亂嚼舌根,做主子的也不是什麼好榜樣。子不語亂神怪力,有帝上聖威重鎮,怎會有鬼怪侵擾。你們明白了麼?”
眾人隻道:“臣︱嬪妾明白。”
帝後見座下的顏帝嬪眼圈烏黑臉色蠟黃,心中不忍,便道:“顏帝嬪既是受了驚嚇就不必過來請安了。”
顏帝嬪神情憔悴:“嬪妾想著外出散心也是好的。”
帝後嗯了一聲又道:“太後知道妹妹前幾日婉言拒幸,勸帝上雨露均沾很是高興,連讚妹妹大方懂事。”
顏帝嬪聽到這裏臉上方擠出一絲笑容:“嬪妾愧對太後讚賞。”
帝後道:“已經五六個月了,妹妹這一胎已可知性別了罷。”
顏帝嬪垂首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如愁雲慘霧裏一枝亭亭玉荷:“禦醫說了,是位帝子。”
帝後一怔,很快反應過來:“那便真是應了憶婉儀之言了。”
憶婉儀嗬一笑:“妹妹入宮承寵不過數月便能懷上帝子,可真是福澤深厚。”
顏帝嬪道:“嬪妾的孩子是因為帝上,所謂的深厚福澤也是因為依傍著帝上。”
孌昭儀插嘴道:“有了這位帝子,妹妹晚上可不必擔心髒東西鬧事了。”
提及此事,顏帝嬪臉一沉,眾人默默瞧在眼裏,心裏不免覺得痛快。
帝後道:“怎麼也不讓奴才焚安神香?”
芸怡帝女縮在厚厚的大紅織錦綾被裏,探著頭,雖才四五歲卻已有了小大人的樣子:“孩兒覺得點那些香悶得慌,還不如在帳中掛起幾枝檀香臘梅,香氣又透又長。”
帝後和藹一笑:“誰教你這些法子的?”
芸怡帝女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甚是靈動可愛:“是孩兒自己的法子。父皇這陣子喜歡顏帝嬪,顏帝嬪又喜歡梅花。孩兒在帳中掛梅花,說不定父皇就會到鳳萊宮了。”
帝後輕輕撫著帝女的頭頂額發,說不出的五味雜陳:“傻孩子,難得你有這份心意。以後等顏帝嬪誕下帝子,你就有了弟弟。不過可不能用這種法子跟弟弟爭父皇。你要做的就是讓自己足夠優秀,成為你父皇的驕傲。這樣他就會常常來看你了。曉得了麼?”
芸怡帝女似懂非懂點了點頭,卻不再說話。帝後也隻是感喟著,無聲歎息。
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她還隻是家道中落待嫁閨中的小女,而帝上也還隻是翀皝王。是春天的晚上吧,在明竺燈會的一棵桃樹下,她邂逅了他。不久之後,他們之間達成了協議。那是她一生最大的賭注,雖然她從來沒進過賭場。可是那一次為了她的家族親人,她自己的未來,她很願意賭一把。若是賭輸贏了,她的後半生便可盡享榮華富貴天家奢侈;若是輸了,不,她不能也不會輸。
於是一夜帳擺流蘇被翻紅浪,十個月後,她瞞著所有人產下一個女嬰,名為芸怡。是她要他仔細斟酌取的名字,這樣他才會記得他有這麼一個孩子。
再後來先帝駕崩,翀皝王登基為帝,欲迎接她入宮,卻遭到了許多大臣的上書反對。理由無非是她出身微下娘家寒素,不配成為國母。彼時後宮裏擁後人選呼聲最高的是鄭虹穎——太後的親侄女,自幼父母雙亡,養在後宮中,與太後關係甚為親密深厚。出身高貴,恪守閨訓,溫良恭儉,坐上鳳座,真是再無可挑剔了。
帝上帶著芸怡公然現身,宣布她帝女的身份,如此一來,雖尚有反對之聲,但風波到底是平了下去。
就這樣,她盼了許久終於成為了一國之母。不,隻怕是鄭虹穎等得比她更久。為了她這個半路殺出的程咬金,鄭虹穎不得不屈居妃位。她何嚐不知鄭虹穎恨透了她?連帶還有太後的不待見,朝中一幫心向太後的老忠臣的冷眼。
進宮時她也曾想過受盡讚譽的鄭虹穎該是什麼樣子的?見麵後才明白不過是那幫老臣的溢美之詞。百聞不如一見,當真是不如一見。
當時同她一起入宮的還有一個悅妃,不過幾分薄色,卻有著絕色佳人亦不能及的嫵媚姿態。有時連她看了都要臉紅心驚,更何況已過弱冠的帝上?
她隻知悅妃先前是瑋正王府的侍女,至於怎麼當上的妃子,隱隱也曾聽到一些風聲,但並沒有去深究。因為宮裏每個人的光鮮成功,就像刺繡的正麵,細致端美;可是從下麵看,隻是無序的針腳和淩亂的絲線,不複正麵的美好。
再過不久,她在紫同行宮第一次見到汐妃。真正的容色動城,尤其是一雙妙目,深不見底,黑白分明,冷冽逼人,或喜或嗔,顛倒眾生,撥亂紅塵。一支舞,令帝上大驚為天人臨世,納入宮中為妃,幾乎是順理成章的事。
然而也不必再說下去了,漸漸地,後宮裏的女人越來越多,像是一夜春風吹過苑中便爭先恐後長出姹紫嫣紅。
這些年她慢慢地也就看明白想明白了:新帝登基,朝堂有太後的舊臣,後宮裏有太後的親侄女。所以帝上才會另起爐灶,讓她入主中宮,又以悅妃製衡宣妃,稀釋太後在後宮的權勢。至於前朝,她隱約知道帝上正在培養自己的屬臣班子。
帝上要的是一個完全屬於他不受任何人控製的朝代。無毒不丈夫,連自己的生母都要精心算計,可如果不是這樣心狠手辣野心勃勃的男子漢,她不會愛他。
帝後正暗自感喟著,擷星匆匆跑進來,亦不行禮,隻驚慌在帳外道:“主子不好了,環佩軒來了人說是顏帝嬪小產了!”
帝後一驚,當即起身,一把出了碧文圓頂,向擷星道:“你留下來照看帝女。初月隨我去環佩軒。”又回頭看一眼芸怡,她已側身向內睡著了,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雪地難行,帝後在轎輦上隻覺過了很久很久眼前方一亮,是燈火通明的環佩軒到了。
帝後步入環佩軒,剛巧遇上錦歌疾步走出外廳,差點就衝撞了鳳駕。帝後見她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倒也不以為意,姁然問道:“你們小主怎樣了?”
錦歌草草行了一禮:“我們小主見了紅,幾位禦醫都在裏麵診治。悅妃娘娘也來了。”
言畢她抓住身邊一個捧著熱水的小宮女一齊回了寢閣。帝後聽聞悅妃也在,不知何故心下倒安定了不少。走進外廳,但見悅妃臨窗佇立。滿屋子的人忙的火急火燎焦頭爛額,獨她一人鎮定平和,一眼便令人寬心。
悅妃聽得聲響回過身施禮,帝後見她一襲荔枝紅織金五色錦妝花緞廣縷長尾鸞袍外搭沉綠西番蓮紋羽緞大氅,全然不顧紅綠衝撞的搭配禁忌。想必也是匆匆趕來。
帝後道:“平身罷。可打發人去請帝上了麼?”
“帝上已往環佩軒來,隻是太後那邊……”
帝後自顧走到紫檀玫瑰椅上坐下:“既然帝上知曉了,就不必打擾太後了。你也坐下罷。”
悅妃應了一聲“諾”,走到帝後下首的椅子也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