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裏頭走出一個禦醫,見了她們,忙行禮道:“微臣參見帝後娘娘,悅妃娘娘。”
帝後道:“平身,顏帝嬪如何了。”
那禦醫直起身子站著,低著頭:“顏小主即將臨盆,可是帝子才不足六個月大……”
帝後到底經曆過,明白禦醫的欲言又止:“孩子與母親,隻能二選一,是不是?”
禦醫雙膝著地:“是奴才們無能。”
帝後沉吟了片刻:“傳本宮旨意,棄子保母。無需擔心帝上追究責任,去罷。”
禦醫應了一聲,轉過金漆點翠玻璃圍屏回去了。隻聽得顏帝嬪已壓下去的呻吟一聲比一聲高地響了起來,尖尖地戳著人的耳膜。帝後於心不忍,側過頭看著案幾上一個景德鎮窯五彩蓮池紋鳳尾尊,這樣明朗的色彩平日裏瞧著隻覺熱鬧,但現在卻與屋裏的氣氛極不協調。
宮女呈茶,是帝上獨賞給顏帝嬪的蘭雪。帝後慢慢喝著茶,心想孩子是顏帝嬪恩寵的起因,可是剛被自己下令拿掉了;這茶是顏帝嬪恩寵的體現,可是現在被自己一口一口喝掉了。孩子沒有了恩寵也跟著消失了,真是莫大的悲劇,在後宮裏!
一盞茶還未喝完,帝上已一陣風卷了進來,她們二人忙起身行禮:“臣妾參見帝上。”
帝上一揮手:“平身罷,顏帝嬪怎樣了?”
帝後與悅妃對視一眼,上前柔聲答話:“禦醫說孩子與母親必須從中抉擇,臣妾已令他們棄子保母。”
帝上幾乎是不可置信地瞪了她一眼,帝後遂走至帝上身邊,輕聲勸道:“帝上與顏帝嬪都還年輕,孩子還會有的。若不這麼做,傳到西鍾去,隻怕……”
帝上閉目微微歎了一口氣,中個的是非曲直,他又怎麼會不懂,不過是一時緊張忽視了。於是沉聲道:“你做得很對。”
帝後退後兩步跪下,其他人見狀也跟著跪了一地:“帝上鴻福深厚,孩子還會有的,還望帝上節哀順變,切勿過度傷心。”
帝上負手而立,淡淡道:“起來罷。”
晚來風急,廊下幾盞八角琉璃流蘇宮燈被吹得搖搖擺擺,明明滅滅如每個人閃爍不定的心事。
帝上不開口,帝後與悅妃也似僵持著沉默不語。一時間廳中靜默無聲,惟聽得顏帝嬪斷斷續續的呻吟又來了,間雜禦醫的談話聲,宮女的聲音……沒有一樣是想聽到的。
天冷,冷得人隻想早早鑽進暖烘烘的被窩裏睡足懶覺。悅妃撐了許久,已有些懈怠,可見帝上帝後就在跟前,也不敢打嗬欠伸懶腰。隻得悄悄兩手並攏,用金質鏤刻祥雲嵌玳瑁護甲戳了戳自己的手心。絲絲痛楚滲透進身體,終於覺得清醒了點。
也不知過了多久,三位禦醫終於出了寢閣,一齊行禮:“微臣參見帝上,帝後,悅妃娘娘。”
帝上道:“平身。顏帝嬪到底情況如何了?”
居中的那位年過五屆,頭發見白,正是禦醫司司首張英學,他答道:“回帝上的話,微臣無能,未能保住帝子。”言畢,驚惶跪下,左首的姚惟武是婦科聖手與右邊的李成天是日常為顏帝嬪養胎的,也都隨張英學跪下,皆垂首,大氣不敢外出。
帝上道:“你們無能,朕將來自會治你們的罪。但朕現在隻想知道顏帝嬪怎樣了?”
張英學抬起頭來:“顏小主小產失血,所幸她身子底厚實,隻要多加悉心調養,想來是不會有大礙的。”
帝上道:“李禦醫是專為帝嬪護胎的,最知曉她的情況。就由你們二人好好照料顏帝嬪的身子。”
張、李二人忙道:“微臣遵命。”
帝上沉吟了半晌,忽而輕輕道:“朕想看看……”
眾人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張英學手一招,宮女將一個裹在繈褓中的嬰兒呈上。黃宦官上前接住,隻覺輕飄飄的沒有重量,可又格外沉重。
帝上遲疑著,並無下一步的動作。帝後起身上前將繈褓打開,又飛快地蓋上。當場落下淚,沉痛道:“帝子無疑,望帝上保重龍體,節哀順變。”
悅妃在一旁瞧得分明,那是一個極小的嬰孩,不及成年男子巴掌大,身上擦得幹淨,不見血跡。雙目緊緊閉著,好像隻是睡去了,沒有苦痛掙紮的痕跡。
帝上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所有的悲傷收入體內消化掉:“封為孝憲聖和貴德帝子,以儲君的規格下葬,此事由帝後親自操辦。另外晉生母顏帝嬪為顏婉容。還有,悅妃既有協理六宮之權,那便徹查婉容小產一事。”
待到次日中午,顏婉容方醒了過來,第一反應就是去摸自己的腹部,已是一片平坦,不複昔日的隆起。一旁守著的錦歌忙道:“小主終於醒了。”
顏婉容不顧天氣寒冷,掀了被子赫然見自己腰身已恢複從前的纖瘦,大聲叫了起來:“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呢?!”
錦歌難過地落下淚:“小主勿要傷心,帝子昨夜已經,已經甍了!”
顏婉容聽了她的話,慢慢平靜了下來,目光呆滯,喃喃道:“我的孩子已經死了?”
她一直都很清醒,隻是不肯承認這個事實而已。
錦歌道:“小主昨夜小產,禦醫說隻能母子二擇一,帝後下令讓禦醫棄子保母。”
顏婉容徹底安靜了,閉上眼睛細細思索著昨夜發生的一切:似乎是晚膳過後,她突然肚子疼了起來,起初隻是陣痛,後來痛得她連站的力氣都沒有。接下來發生的事她隻記得些零零碎碎的片段:錦歌焦急的臉,許多人走動說話的聲音,明晃晃的宮燈,黑暗無邊的寂靜,熱、冷、疼、痛……如噩夢一場。
她仰起頭,渾身顫抖,兩行熱淚滾燙砸在手背上。
顏婉容哭了一會兒,聽到黃宦官的聲音響起:“帝上駕到~。”
錦歌忙遞手帕給她拭淚,顏婉容止住了哭聲,隻是淚痕猶掛,我見猶憐。
帝上走了進來,錦歌行了禮,帝上揮揮手,她便乖巧地退下了。
顏婉容雖是難過傷心,見了帝上,正欲習慣性起身行禮,帝上忙坐到堆漆螺鈿描金床上將她穩住,柔聲問道:“覺得身子怎麼樣了?”
顏婉容靠在帝上身上,雙手慢慢環住他的腰:“嬪妾累了。”
帝上哄孩子似的輕輕撫著她的背:“累了就好好休息。咱們還年輕,來日方長,孩子還會有的。”
顏帝嬪“嗯”了一聲,細微若無。許久她直起身子道:“嬪妾無故小產,必有蹊蹺,隻求中個真相。”
帝上道:“你安心罷,朕已令悅妃徹查此事。孩子將以儲君的規格下葬。”他言念及此,已有說不出的傷感:“朕還下旨晉你為婉容,掌一宮主位。待你調養好身子之後,就搬到姳央宮去。”
顏婉容冷冷道:“嬪妾寧要孩子好好地,也不要這些虛名!”
帝上無奈搖了搖頭:“朕知道你難過,可是孩子已經去了,我們為人父母能做的也就隻有這些了。”然後他下了床:“好好養著身子,朕得空再來看你。”
小產之後,顏婉容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才下床走動。其實她的身子並沒有什麼大礙,不過一味虛弱。有禦醫的精心調理,恢複得不算慢。但她自己意誌消沉,不願下地動彈見人。起初帝上日日來看望她,但後來見她對自己根本就不上心,腳步也不來得那麼勤了。
一天晚上,顏婉容早早熄燈就寢,躺在床上卻輾轉難眠,索性下了地摸黑推開窗,看著窗外熟悉而陌生的一切。
月色昏黃,極易讓人聯想到病人蠟黃的臉色。她著重看那叢梅樹,隱約已有凋落殘敗的跡象。是春日要來了麼?可何故她的心還停留在冬日?
西風又來了,她隻穿了件家常寢衣,赤著腳,可是居然不覺得冷。拆掉這四四方方的牆,裏裏外外還不是一樣冷?隔著這層皮囊,她的心隻怕比這臘月嚴冬更要冰寒。
顏婉容的印象裏西鍾國從來沒有這麼冷的天氣,她的生命裏也沒有這樣冷的時候。像是在秋日豔陽高照的午後把手伸進一汪深潭,那種砭骨錐心。
這是哪裏?那一刻她有過一瞬的恍惚,“金鋪玉戶月流輝,金座瑤堂暎紫衣”。這裏是後宮,是她最後的棲身之所。幾個月前她還在享受初為人母以及晉升帝嬪的喜悅。可是一夕之間,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隻剩下空蕩蕩的自己。
她瑟縮了一下,扶住窗欞,再也忍不住鼻頭一酸,眼裏閃著淚光,這是五天後她的又一次哭泣。淚眼朦朧裏,她隻想起從前念過的一首詩:花前小立影徘徊,風解吹裙百褶開。已有淚光同白露,不須明月上衣來。
第二天午後,顏婉容剛躺下,正翻來覆去睡不著覺。錦歌無聲溜進來,見她未睡方敢道:“小主外麵來了鳳萊宮的人,說是帝上請您去一趟。”
顏婉容漠然揮了揮手,準備好了一句“回了罷”,轉念一想無緣無故帝上斷不會叫她去鳳萊宮跑一次,於是改口道:“我一會便來。”
下了床,換了一身素袍,隻把秀發挽成簡單的如意髻,不施鉛華,對於一個心如死灰的人似乎也沒有什麼必要。
到了正芳殿,帝上、帝後和悅妃都在,顏婉容心中一緊,今日這陣勢多半是與帝子有關,果然應了她的預料。
行禮如儀,她驀然覺得坐在遠處高高在上的帝上陌生了許多,更不必提及日常極少見麵的帝後和悅妃。短短的兩個月,都已物是人非,連帶她,都變得不大像自己。
帝上看了她很久,終於道:“平身,賜座。”
帝後與悅妃齊齊望著她,目光複雜,有憐憫,歎息……顏婉容至受不了這個,微微別過頭去了。
帝上神色也帶了淡淡的憐惜:“今日叫婉容來,是因為悅妃奉朕命令徹查你小產一事已有眉目。”
顏婉容忍住激動:“那便,請還嬪妾一個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