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上目視悅妃,後者會意,開口道:“小產那一日,妹妹是否除了用過小廚房的晚膳後,還吃了芙蓉脆卷和玉液長春?”
顏婉容點頭:“正是。”
悅妃一揮手,原本退立在一旁的張英學、姚魏武和李承天走上前,她接著道:“妹妹那一日的晚膳當夜本宮已讓三位禦醫親自驗過,並無什麼差池。帝後也在當場。”
帝後略略點了點頭,張英學脫列而出道:“不錯,小主那日晚膳的菜肴微臣與另兩位禦醫都一一試過,的確正常。問題就出在點心和茶裏,芙蓉脆卷裏混有紅花,玉液長春裏則有墮胎藥。”
顏婉容一怔,簡直難以置信:“怎麼會,芙蓉脆卷是太後賞給棠貴人,貴人再轉贈予我。茶是我自己宮裏的東西,又怎麼加入了墮胎藥?”
帝上與帝後對視一眼,道:“來人,宣棠貴人。”
顏婉容坐在椅子裏仔細回憶自己小產前的每一處細節,正常的飲食,酸甜可口的糕點,芳香氤氳的茶……是哪裏出了差錯,導致他人有機可乘?
棠貴人剛入正芳殿便覺氣氛不對,就連多日未出門的顏婉容也在。她情知不會有什麼好事,還是走了該走的流程,躬身一福。
棠貴人的眼先在每個人的臉上睃了一圈,平靜之下潛藏了暴風驟雨。一咬牙,她索性挑破沉默:“帝上急著叫嬪妾到這兒來,想必是有什麼重要的事罷?”
帝上慢慢道:“是為了婉容小產一事。”
棠貴人瞟向顏婉容,發現她正表情複雜地望過來,棠貴人心一驚,道:“嬪妾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本宮問你。”悅妃道,她的臉是熱的,可眼是寒的,平定盯著棠貴人,“婉容小產那一日,你可是送過一碟芙蓉脆卷讓她品嚐?“
棠貴人垂首:“回娘娘的話,那一日嬪妾給太後請安,太後一時高興賞了嬪妾兩碟芙蓉脆卷。嬪妾想著自己一個人怕是吃不完,且顏姐姐又好這口,就帶了其中一碟去了環佩軒。”
悅妃問道:“那剩下的呢?”
“嬪妾讓讓吟端帶著先回了澈裳苑,自己則與未綰到顏姐姐處。”
悅妃眼波如水,流動處百媚橫生:“那麼路上可有駐足停留?”
棠貴人略一思索:“並無,出了永樂宮後嬪妾便一直往環佩軒走。”
“何人可作證?”
棠貴人搖搖頭:“嬪妾記得一路並沒有遇見什麼人。”
悅妃裝作思考,斜窺一眼帝上,帝上微微闔目。畢竟是服侍了些年的,悅妃知帝上亦在思索棠貴人的話是否可信。她順著帝上的意思道:“隻怕是要去請太後那邊的人來問話了。”
帝上長視棠貴人,尤當初第一次見麵一樣,但已不複彼時的感情了:“黃宦官走一趟罷,你知著該怎麼說。”
黃宦官應命而去。不多時便與柳兮尚宮一起回來,速度之快連棠貴人亦覺驚訝。她一瞥門外,閃過未綰淺紫衣袍的一角,心中霎時明了。
柳兮是太後初進宮為順容是便開始服侍的宮人,跟著太後也有二三十年了,自是一等一的心腹人兒。她在後宮裏極有威嚴,連黃宦官也要好麵相待。
柳兮不卑不亢行了禮。悅妃道:“本宮奉帝上之令徹查婉容小產一事,今日召柳兮尚宮是有些話要問清楚。”
柳兮仍是那副淡淡的樣子:“奴婢如實回答。”
“很好。”悅妃道:“本宮且問你,那一日棠貴人去永樂宮,離去時約是什麼時候?”
柳兮凝神:“棠貴人應為未時二刻離開。”
悅妃直接轉向顏婉容:“請問棠貴人是幾時到妹妹宮裏的?”
錦歌代為回答:“回娘娘的話,奴婢可以肯定是申時一刻。因為我們小主每天那個時刻都要喝安胎藥的。那天我們小主剛喝完藥,棠貴人就來了。”
帝後輕聲道:“一個時辰,從永樂宮到環佩軒,應是差不多了。”
悅妃試探著道:“那麼,芙蓉脆卷算是解釋清楚了,隻是好好的怎麼會混入紅花?”
“娘娘。”張英學忽然開口道:“其實依老臣看來,芙蓉脆卷雖混入了紅花,但藥量不多,並不足以致小主小產。頂要緊的是玉液長春裏的藥。”
“司首所言甚是。”李承天應和道:“茶裏的藥量多效重,分明欲置帝子於死地。”
悅妃道:“這般……那就有勞尚宮走這一趟了。”
“奴婢為主子辦事,說不上勞煩。”言畢柳兮行禮,“奴婢先退下了。”
棠貴人看著柳兮遠處的身影暗中舒了一口氣,卻聽得帝上問道:“婉容,茶是你宮裏的人泡的麼?”
顏婉容望了一眼錦歌,錦歌忙上前道:“回帝上的話,那日奴婢恰巧有旁的事要做,所以吩咐了紅兒去泡茶,而且也是她親呈上去的。”
帝上的手指在桌上輕擊,敲出一曲《竇娥冤》:“宣她來。”
顏婉容在一旁隻覺得像是在看一場亂哄哄的戲,有人方唱罷便有人急著上台。可是怎樣要她相信毒害自己孩兒的凶手或是她親自調教出來的宮人?
紅兒來了,宮中最常見的深藍色衣物,梳清一色的聖髻,平常普通的麵容,規規矩矩的樣子。
她行禮,聲音鎮定自然,像是早就料到了會有這麼一遭:“奴婢見過帝上、帝後。”
悅妃搶先問道:“紅兒,本宮問你,顏婉容小產的那一天,你可是泡過一盞玉液長春給你們小主飯後解膩?”
紅兒深深頜首:“是,是奴婢親自泡的。”
悅妃方聲音陡然尖了起來:“你可知茶中有墮胎藥?”
紅兒張大了嘴,雙膝直挺挺地跪下:“不可能,明明是奴婢親手……怎麼會混入了墮胎藥?”
悅妃見她神色有異,便道:“若你不肯說實話,那也隻好讓你到慎刑司逛一逛。若是你從前去過,自然知道裏邊是什麼情境;若是未曾去過,也就隻當作曆練曆練了。”
紅兒就算是沒有進過慎刑司,聽宮裏的老人描繪裏麵的種種酷刑,已足夠被嚇得心驚膽戰。傳說慎刑司裏有世間最齊全的刑具,最陰毒狠損的法子,可以讓人人不如鬼生不如死。犯了錯被關進去的人還會被服下一種奇藥,上一秒明猶在琅琊仙境自由馳騁,下一刻便陷入修羅地獄苦痛煎熬。
紅兒心裏怕了,嘴裏還是逞硬:“奴婢當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奴婢是無辜的。”
悅妃揚唇一笑:“你是鐵了心要來試試本宮的耐性麼?本宮成全你。來人,把她押到慎刑司去,讓那裏的人好好關照關照。”
紅兒一聽立刻慌神,不住磕頭:“奴婢,奴婢老實說,藥,藥是奴婢下的。”
顏婉容睜大了眼睛,掐住椅子的扶手:“我哪點虧待了你,你要這樣來害我?!”
悅妃沉著道:“妹妹別動氣,小心身子。本宮瞧著這麼大的事她一個人也做不了主,必定是有人在背後指示。”又向紅兒喝道,“老實招來,誰讓你做這些事?”
錦歌上前指著紅兒罵道:“小主平日待你也算不薄,你何苦要來謀害自己主子。我竟也看不出你心思這般狠毒。”她還欲說下去,悅妃已道:“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好好到慎刑司待著!”
紅兒立刻道:“是,是舒貴人指示奴婢的,藥也是她給奴婢的。”
帝上的臉色陰沉了幾分,道:“宣!”
顏婉容陡然想起距離粉荔初陳那樣歡天喜地的好日子已一月有餘,可是熱鬧是旁人的,不是一個失去了孩子的母親的。
窗外傳來鳥兒直脆短促的啼聲,她望向窗外,大有春光重返新意盎然之勢。一種嶄新的,潮濕的味道混在空氣裏。
舒貴人來了,鬢發擾亂,著一件縐紗袍,深藍的底子上繡著灰色的方勝紋。一臉的憔悴並不比顏婉容好多少。見了眾人照例先屈膝行禮:“嬪妾見過帝上、帝後。”聲音嘶啞粗嘎,向顏婉容時目光直勾勾盯著她,欲言又止,神色複雜。
眾人見舒貴人形同枯槁的樣子已暗自吃驚,又瞧她雙目紅腫,想來是長哭以至。
帝上仍是淡淡地:“婉容小產一事已查明,是因為有人在她喝的茶裏下藥。環佩軒的紅兒招供了,還指認幕後指使的人是你。朕想知道你有什麼話要說的。”
舒貴人深深垂首,遮去所有表情,爾後緩緩跪下。午後的光影在她瘦得突兀的背上幾番徘徊,這寂靜的一瞬被拉得老長。
舒貴人終於抬起頭來,滿滿的心冷絕望,聲音雖然輕,卻帶著飛蛾撲火的堅決固執:“是嬪妾所為。”
她自顧轉向顏婉容:“因為我與你同時承寵,你卻先我有孕,又怎會放過我,我不能坐以待斃。”
顏婉容盯著舒貴人的臉,明明已經相信了她的話,雖然她也不相信從來順和良善的舒貴人會做出這種事來。很奇異的,心裏另外一個聲音告訴她自己:“不是她,不是眼前這個人。”
顏婉容這會子怔著,帝上已開口道:“很好,難得你肯這樣坦誠,朕真是看錯了人。”
悅妃兩道月棱眉微蹙,此事雖是她親自查辦的,可現今這個結果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無論怎麼看,佼婉儀,棠貴人都要比舒貴人嫌疑大得多。
她正欲開口,已聽得帝後輕聲向帝上道:“依臣妾看來,現已有人證,舒貴人也招了。隻是帝上瞧舒貴人的樣子,也不知受了什麼刺激。不若先關她禁閉,待得精神好些再處置,帝上以為呢?”
帝上雖然剛剛那樣子說,心中到底還是存了幾分疑惑,到底是服侍過自己的人,性子還是知道的,便道:“那就依你所言,暫時關幽禁於素心榭。”
舒貴人起身,輕飄飄地道:“謝主隆恩。”言畢轉身,一步步迎著陽光走出正芳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