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了春,夜裏雖然還是寒濕的,但迎麵已有活潑生動的氣息。撫秀宮裏悅妃和喬貴人半開著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喬貴人道:“我總覺得舒貴人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
悅妃有些慵懶地窩在椅子裏,道:“就連你也看出來了,可顏婉容還蒙在鼓裏。”
喬貴人“哦”了一聲,尾音拖長,帶了詢問的意味。
悅妃接著道:“我聽聞太後賞給棠貴人芙蓉脆卷的時候宣妃也在。”
喬貴人明了:“禦醫知道此事涉及太後多半便與宣妃脫不了幹係,所以才會說紅花不足墮胎。暗著在給宣妃打掩護。”
悅妃欣慰:“孺子可教。”
喬貴人又道:“茶裏的藥……”
悅妃撥弄著指間的戒指,道:“雖說舒貴人已經認了
,不過一個紅兒並不能說明什麼。此事蹊蹺得很,我看帝後的主意就很好,舒貴人暫時禁閉起來而不是立刻處置。真正的幕後指使就會緊張,一緊張就容易露出馬腳。”
喬貴人點點頭:“就思慮周全長遠打算這一點,帝後與帝上似足夫妻。”
悅妃一笑:“沒有相匹配的能力縱然一時能夠登上高位也不會在上麵坐得太久。南宮辭果真不簡單。”
她們兩個這樣閑聊著,忽聽得悅妃的宮女朝歌隔著一扇紫檀邊座嵌玉石花卉寶座屏風在外頭道:“主子,素心榭的舒貴人投繯了!”
穿堂風分外凍人,悅妃與喬貴人相視無言。良久,悅妃方浮起一個笑容,酷似她指間貓眼石中央那一道嫵媚而犀利的光:“到底還是按捺不住了。”
喬貴人道:“姐姐的意思是?”
悅妃緩緩道:“素心榭自舒貴人關禁閉後很少有人看守,要進去輕而易舉。她既然可以讓舒貴人擔起罪名,自然也能夠讓舒貴人自縊。”
喬貴人歎了一口氣:“舒貴人一死,此事算是徹底了解了。素心榭出事,姐姐不去看看麼?”
悅妃搖搖頭:“有帝後在就夠,這種不詳之事不參一腳也罷。”
她望向窗外,居然又是紅月之日,像燃著的灰燼,多年前的一樁往事又兜上了她的心頭。
舒貴人自盡後,帝後在後宮統一了口徑,對外隻道是發病暴斃,仍按著生前的封號下葬。隨著她的離去,顏婉容小產一事雖仍存在一點,也漸漸地被人忽略。隻以為是舒貴人嫉妒心重,買通宮女下藥毒死了顏婉容的孩子,後來東窗事發,便畏罪自盡了。
又過了幾天,這一日的午後,顏婉容坐在椅子上望著玉爐升起嫋嫋青煙發呆。原本被她遣散下去的錦歌走進來道:“小主,佼婉儀來了,她說想見您一麵。”
顏婉容頭也不回,淡淡道:“我不想見她,你去告訴她我還在休息。”
錦歌略有躊躇,還是道:“佼婉儀說您一定要去見她,因為,因為此事跟帝子有關。”
顏婉容猛一回頭,想了想道:“我在內廳見她。你先替我梳妝。”
迎春發髻插戴寶藍點翠珠釵、象牙如意簪、青玉簪,換上淺綠織銀縑紗袍。這是小產後她第一次對鏡梳妝,眼睛微微腫著沒有神采,臉頰凹下去了,不美了,不了。
走到內廳,但見佼婉儀著黃色挑絲灑金錦緞襇裙,也是通身清素,帶著她的宮女妙歌正候著。見顏婉容來了,忙起身望著她。
顏婉容行了一禮:“參見佼婉儀。”
佼婉儀忙上前扶起她,滿臉堆笑:“妹妹身子還虛就不必拘禮了。快坐下罷”
雙雙入座,佼婉儀先道:“其實妹妹,”言念及此又有些猶豫,“妹妹剛小產後我就一直想來看望妹妹。但又怕打擾了妹妹靜修,才一直拖到今天。”
顏婉容道:“姐姐能有這份心意妹妹已感激在心了。”
佼婉儀一直笑著:“是了,難怪太後和帝後一直表讚妹妹乖巧懂事。”又一指桌上一堆東西,道:“這些補藥是極好的,就給妹妹滋補身子罷。”
顏婉容笑容恰到好處:“妹妹先謝過姐姐了。”
佼婉儀四下打量,顏婉容著才想起她是第一次到環佩軒來,因為照例隻有位分低的小主才得去拜見位分比自己高的妃嬪。今日她到這兒來,竟有幾分降貴紆尊的意味。
顏婉容急於從佼婉儀嘴裏打探點什麼,少不了要與她虛與蛇尾,便道:“不知姐姐口味,‘靜候佳琴’可好?”
佼婉儀道:“這裏妹妹才是主,我做客的自然是聽主人安排。”
顏婉容聽佼婉儀言語一味拉近距離,知道她不會白來這一趟,遂吩咐了宮女另外呈上糕點。
窗戶洞開,春風拂麵,人麵盛開如桃花。顏婉容壓抑得久了,此時不免覺得有些輕浮。
茶香花氣裏,惟看得見佼婉儀一雙三角眼似笑非笑看著自己,口中情意真摯:“妹妹小產後身子恢複得怎樣?”
顏婉容道:“有勞姐姐關心,已恢複得差不多了。”
佼婉儀一笑:“那便極好。唉,隻是妹妹在宮中靜養多時,不知外麵現下情形如何了。”
她說到這裏,略略歪著頭看顏婉容,後者也笑:“還請姐姐道明。”
佼婉儀聞言方肯繼續說下去:“妹妹小產後悅妃使出狐媚手段,又把帝上的心勾了去。春貴人雖有爭寵之心,可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顏婉容輕輕一笑:“‘人爭求榮乎,就其求之之時,已極人間之辱。’這種事情又有什麼可介意的呢”
佼婉儀臉上一僵,全然沒想過她會這麼回答自己,反應過來又是笑容可親的樣子:“妹妹說的極是。隻不過難道妹妹當真能夠容忍殺害自己孩子的敵人恩寵加身,日日在自己麵前耀武揚威?”
顏婉容舉眸望盯了佼婉儀。佼婉儀對她的反應很滿意,卻故意慢悠悠喝著茶,扯開話題道:“外麵的花開得可真好,妹妹應該多出去走走。”
兩人的氣場暗中較勁。顏婉容明白自己位分在佼婉儀之下已輸了一截,不能沉不住氣掉價叫她看不起。
於是作出優雅從容的樣子,喚了宮人進來:“茶涼了,換了熱的來。還有吩咐小廚房好好準備晚膳,我今晚宴請佼婉儀。”
佼婉儀一聽,這不在她原計劃之內,便道:“不必了,我不過與妹妹閑聊幾句罷了。”
顏婉容明白自己已漸漸占據上風:“可姐姐還有好些話要說予我聽。”
佼婉儀一恨,心想這顏婉容真是難纏,若是生下孩子豈不是如虎添翼。幸得現下雙翼已剪……
那宮女識趣,不待吩咐自己先退下了。佼婉儀道:“是,是有些體己話要說。妹妹不會真的天真到以為舒貴人就是指使紅兒投毒的人罷?”
見她妥協,顏婉容態度也放軟和:“以我對舒貴人的了解,她不像是會這麼做的人。可是人證鑿鑿,舒貴人也都認了不是麼?”
顏婉容知曉在宮中切不可坦誠露真,因此寧可讓佼婉儀覺得她幼稚天真也不說真心話。
佼婉儀果真一笑:“妹妹到底年輕,哪能識穿她的手段心計。”頓了頓又道:“其實真正的幕後指使是悅妃。”
她雙目灼灼盯緊了顏婉容,急於得知顏婉容的反應。而顏婉容隻是平靜與她對視。這段日子裏發生的種種事端已讓她身心疲憊,再也不願輕易相信他人。
佼婉儀見她木木的,便笑道:“當然了,口說無憑。妹妹怎麼會信呢?”她以眼示意妙歌,妙歌會意,自門外帶回一個小宮女。那宮女見了顏婉容先行了個禮,然後怯怯退到了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