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十六題論懺悔文學的若幹形態 (4)(1 / 2)

他向瑪絲洛娃求婚,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當然知道他將從此喪失貴族的麵子、尊嚴和榮耀,但他不在乎。一切都可以放棄,一切都可以犧牲,這就是愛。瑪絲洛娃在對人生的絕望中發現了這種真誠的愛還在,於是,她的愛也複活了,而真正的愛並非世俗社會所說的“自私”,恰恰相反,是自我犧牲;瑪絲洛娃在聶赫留道夫決定自我犧牲之後,她也報以自我犧牲——她不占有聶赫留道夫的愛,她知道結婚會帶給他更大的困境,於是,她選擇了拒絕,即選擇了給所愛者以自由和給他在早已習慣的生活軌道走下去,放下她這個包袱繼續創造他的生活。這種愛,使這兩顆複活了的靈魂重新聚合在一起。在聶赫留道夫參加瑪絲洛娃的婚禮中,我們看到兩個靈魂在燭光中升華。

《複活》之後,100多年來出現的懺悔文學作品,最精彩的恐怕是喬伊斯的《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與《複活》一樣,這是一部自傳性質的小說,也是喬伊斯青少年時代的靈魂自白。小說主人公斯蒂芬·狄德斯勒是一個體質纖弱但極其敏感的具有詩人氣質的少年。這個少年可以視為20世紀的少年維特,單純、憂鬱,愛思索,神經質,在求學時期因為和一位妓女初試雲雨之後又第一次到了妓院,便視為人生的大事件。這一事件在他心靈中引起巨大的震蕩並投下巨大的陰影,犯罪感從此之後便緊緊抓住他,於是,他展開了一場又一場的懺悔與反懺悔的衝突。小說的第二卷和第三卷,就是圍繞這一大“事件”而展開的罪感心理活動,即懺悔意識流。而這些生活情節與精神細節,又是喬伊斯本人的經曆。據愛爾蘭人學者彼得·寇斯提蒂(Peter Costello)所作的《喬伊斯傳》說,喬伊斯在1898年即他17歲的時候,確實經曆了小說中的“大事件”。這一年他發生了由童年變成“人”的轉折,而既要成人,他就要生活、要犯錯、要墮落、要得勝、要在生命中創造生命,然而,轉折並不那麼簡單,傳記作者寫道:

(二)由作品主人公替代作家承擔懺悔主體的靈魂告白 (2)

在那一個星期,有天晚上他去南王街的歡樂劇場觀賞《甜美的野薔薇》。散場後,他步行經過市區往克隆塔夫方向回家的路上,遇見一位妓女。這時候他身心已成熟,有意試驗自己的身體,於是,便和妓女進行交易。不過這次遭遇大概和布盧姆與柏萊娣·凱利間的關係一樣,價廉、倉促而未能盡興。慌亂笨拙之際,喬伊斯對自己的肉欲深惡痛絕……那次遭遇終於使他得以自由地追求感官經驗。1898年秋天,他第一次到蒙脫的花煙柳巷。《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中相對的那一景,時間雖挪到斯蒂芬在校的最後幾年(不過他仍在1898年離校),卻也保留當時的感覺。

小說中對妓院房間的描述,以及壁爐旁椅子上張著腿的洋娃娃,顯然取材自當時所寫的靈光乍現短文,奇怪的隻是斯蒂芬竟因情緒得以舒解而哭泣。不過喬伊斯筆下之意,是斯蒂芬終於褪去那令人厭煩的貞操的束縛……罪孽之後,悔恨隨之而來,於是他穿過市區,在教堂街哥特式教堂中,由加爾慕羅方濟各會修士替他赦罪。喬伊斯的信仰和罪惡感都還沒有消失,自然不去美景教區找當地的傳教士,或是找加爾地那街精明的耶穌會神父,而是到較貧窮,他較不熟悉的地區去懺悔。彼得·寇斯提蒂:《喬伊斯傳——19世紀末的愛情與文學》,林玉珍譯。海南出版社,1999年版,第143—144頁。

從傳記作者對喬伊斯生平的考證看,《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寫得完全是喬伊斯少年時代的一段心靈史。他墮入煙花柳巷以及之後產生的罪孽感和懺悔活動也是確實的。然而,《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最了不起的是把作者經曆過的生活和懺悔意識轉變為真正的藝術形式,其懺悔情感無比細膩而極有詩意。至今所能找到的懺悔文學中,我們尚未發現另一部懺悔作品如此富有詩意。可以說,每一段懺悔情感流,都是散文詩。且看他和妓女發生肉欲之後的心理:

在他橫過廣場,朝家裏走時,一個女孩子的輕笑聲傳入他火熱的耳朵。這種細碎的聲音比一聲尖銳喇叭更強烈地震撼著他的內心。他走著,不敢抬起兩眼,隻有轉向一邊,閃進糾結矮樹叢的陰影裏。恥辱從他受到震撼的內心升起,充斥全身。埃瑪的形象在他前麵出現,在她眼前,恥辱的洪流重新從心裏衝出。她是否曉得他的心靈曾使他隸屬於什麼?或曉得他野獸般的欲望如何撕裂並踐踏著她的天真與無邪!那就是童稚式的愛情嗎?是豪情?是詩?他恣縱的汙穢細節,直在鼻孔之下發臭。他藏在壁爐的煙道裏,一捆熏上黑煙的照片,他在無恥或羞赧的狂縱之前,躺著數小時,思想與行為都犯著罪孽;他怪異的夢,擠滿著像猴子般的生靈以及具有閃耀珠寶眼睛的娼妓;他在有罪的懺悔的喜悅中所寫下的長信,一天天一天天暗地帶著,最後隻有在黑夜的掩護下把它投入一塊田地轉角的草叢裏,或投在某扇無軸的門戶底下,抑或投在女孩子可能走過發現到而暗自覽讀的灌木樹籬裏的某一暗角裏。瘋狂!瘋狂!他可能做出這些事情嗎?他汙穢的記憶在腦裏凝縮之際,一陣冷汗直冒前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