恥辱的痛苦過後,他試著想把靈魂從可憐的無力提升起來。上帝與聖母離他太遠;上帝太過偉大、嚴厲,而聖母則太純潔、神聖。但他想象自己在一座廣闊的土地裏站在埃瑪身旁,謙卑而含著眼淚,彎腰吻著她袖子下的手肘。喬伊斯:《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第三章。本段及下段引文采用黎登鑫、李文彬的中譯本,台北桂冠圖書公司,1995年版。
在教堂裏,在紀念學校的讚助者所舉行的避靜活動裏,神父帶著斯蒂芬走過地獄的恐怖。在此精神之旅中,斯蒂芬感到神父布道時所說的話,每一句都是針對他的,地獄全是為他而設立的,他更是充滿罪感和恥辱感。他虔誠地承受罪責和祈求寬恕。回到小房間裏,他的靈魂獨處,又是清晰地聽到良知慘烈的呼聲,又陷入更深的苦痛:
他關上了門,快速地走到床頭,兩手掩麵跪在床邊。他的兩手寒冷、潮濕,四肢因寒顫而作痛。身體的不安、寒顫與疲憊包圍了他,騷撓著他的思想。他為什麼像小孩念晚禱那樣跪在那兒?與他靈魂獨處,檢視他的良心,麵對麵正視著他的諸般罪孽,記起犯罪的次數、方式及環境,從而為之哭泣。他無法哭泣,他無法記起那些罪孽。他隻感到靈與肉的作痛,感到他整個人、記憶、意誌,了解、軀殼,麻痹而疲憊。
……
他,史蒂芬·狄德斯勒,會做出那些事情嗎?他的良心歎息著以代替回答。是的,他曾做出這些事情,秘密地、汙穢地,一次又一次地,由於有罪的不知悛悔而硬起心腸,他內在的靈魂為一堆活生生的腐敗物,但卻膽敢在聖殿之前戴起神聖的麵具。上帝為何未曾將他擊斃?他罪孽的麻風夥伴圍繞在他四周,對著他呼吸,從四麵八方俯身在他之上。他努力想在祈禱中忘記這些,他把四肢更緊縮在一起,同時闔下眼;但在他靈魂的各種感覺中,他的兩眼雖然緊閉,他還是看到許多他犯罪的地方,他的耳朵雖然緊掩,但仍能聽到。他聚精會神試圖不聽不見。他一直渴求,直到整個身體在這種渴求的緊張之下發抖,直到他靈魂的各種感覺全都緊閉。他看到了,這些感覺合閉了一刹那隨又張開。
……
最後的時刻終於來臨了。他跪在沉寂的陰鬱裏,兩眼舉向懸掛在他上麵的白色十字架。上帝看得出他在抱憾。他會道出一切的罪孽。他的懺悔會很長、很長的。小禮拜堂裏的每個人那時都會曉得他曾是一個什麼樣的罪人。讓他們曉得吧。這是真實的。但上帝曾答應,如果他懺悔,上帝便會寬恕他。他在懺悔。他緊抓著雙手,舉向那白色的十字架,以陰沉的兩眼祈禱,以整個顫抖的身體祈禱,像一頭失落的生靈把頭來回搖蕩著,嘴唇也嗚咽祈禱著。——懺悔!懺悔!啊,懺悔!
喬伊斯以他的文學天才,把懺悔意識直接化為懺悔情感。這種情感又與奧古斯丁那種神聖情感不同。它是一種充分個人化的詩意情感,它不是神性的,也不是理性的,而是詩性的,天性的:一個純潔善良到極點的心地,突然墮落,於是,它對墮落產生天使般的反應,就像少年維特失去綠蒂一樣,斯蒂芬也因失去童貞而喪魂失魄,痛哭哀號。少年維特為丟失一個少女哭泣,斯蒂芬為傷害一個少女哭泣。他時時聽到那個女子的聲音,細碎的聲音比一聲尖銳的喇叭更強烈地震撼他的內心,恥辱充斥他的全身並不停地打擊著他的靈魂,罪感壓得他抬不起頭來。如果不是一個心地極其純潔、極其敏感的人,怎麼會產生這樣的感覺呢?世上有多少人,他們吃喝嫖賭,一生拈花宿柳,卻以為自己在“享受生活”,沒有一點羞愧感,更沒有負疚感。他們的靈魂已經麻木,不懂得人間有什麼道德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