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斯蒂芬正相反,他不是一生,而是一次,但就無法承受恥辱與罪孽的壓力。在一個法官看來,斯蒂芬這種偶而與妓女交往過的行為,並不算犯罪,但斯蒂芬卻感到自己犯下不可饒恕的重罪,是一種應當接受地獄煎熬的重罪,因此,教堂裏的教士所描述的地獄審判與地獄刑罰,在他聽起來,都是合理的而且是為他準備的。他以整個身心懺悔,也以整個身心接受懲罰。他的每一次懺悔都充滿詩意,這是至情至性的自我拷問所產生的良知詩意,而每次詩意的懺悔都使他的靈魂升華一步,最後他在海邊上見到天使般的少女,在她身上找到心靈的歸宿。斯蒂芬的心靈活動的結果告訴讀者:懺悔並非一定會導致宗教狂熱,反之,它可以揚棄宗教狂熱而進入最寧靜的美境。《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的結局使得這部小說更加富有永恒的詩意。喬伊斯不是聲明自己的內心世界如何善良,而是通過情感深處的懺悔活動展示一個特別的純真世界。少年斯蒂芬的罪感與少年維特的煩惱一樣,是人類文學史上最奇特,也是最美麗的精神現象。
在東方,這種借助小說的形象主體而抒寫自身靈魂的懺悔錄,最卓越的作品是《紅樓夢》。下邊我們另辟專節論證這部偉大的小說——以“還淚”(還債)為精神主旨的懺悔錄。除了《紅樓夢》,另一部傑出的小說是夏目漱石的《心》,我們也將在下文分析。這裏先說明:《心》顯然是夏目漱石的靈魂自傳。
(三)具有懺悔主人公但非靈魂自傳的懺悔文學 (1)
前邊所講的兩類懺悔錄無論是屬於作家的直接懺悔,還是作家通過筆下主人公的形象中介進行間接懺悔,都是靈魂自傳。在這兩種形式的懺悔錄之外,還有一種懺悔錄是與作家本人的身世無關的懺悔文體,例如左拉(mile Zola)的《克洛德的懺悔》和達恰·瑪拉依妮(意大利作家)的《大懺悔)等。
《克洛德的懺悔》是左拉以書信方式寫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他在序言說:
我的朋友,你們都認識這個可憐的孩子。我今天發表他的信劄的時候,這孩子已經不再存在。他隻希望從他的青春毀滅和遺忘裏獲得再生和成長。在沒有把以下的函件公之於眾之前,我猶豫了很久。我懷疑自己是否有權公開暴露一個肉體和一顆心靈。我捫心自問,我是否應該泄露一個懺悔者的秘密……有一天,我終於意識到我們這個時代需要教訓,我的手裏也許握有治愈某種痛苦心靈的良藥。世人要我們這些詩人和小說家來宣揚道德、傳播勸善。我很拙笨,不擅長登台說教,而我卻藏有一個可憐的心靈用血與淚寫成的作品,我也可以借此給人以勸導和安慰。克洛德的自白裏充滿著無比沉痛的教訓,自我救贖的高尚意義和純潔的道德。左拉:《克洛德的懺悔》序言,畢修勺譯。台北業強出版社,1998年7月初版。
這部小說不是左拉的自白,也不是左拉通過克洛德作靈魂的自白,它是左拉之外的一個痛苦詩人的自白。自白中抒寫的是詩人克洛德和妓女羅斯蘭的情愛故事。克洛德心地善良又敏感多情,對人間苦難充滿同情心,他保護了羅斯蘭,希望用真摯的愛情來感化她,沒想到自己反而和羅斯蘭一起墮落,最後,克洛德在道德良知的呼喚下離開這個妓女,回到他的故鄉。這本小說是左拉初期的作品,雖然沒有後來的代表作(如《娜娜》等)那麼深厚,但主人公的懺悔之情坦率而真摯,相當感人。在該書的第22章中,他這樣表白懺悔之情:
兄弟們,在這些隻為你們寫,由我一日一日記下來還震顫著可怕動搖的信劄裏,我可以粗暴殘酷,依據我的招認,說出一切,我獻出我的整個身心,我坦白地生活著,我要把我的肉和血都呈現在你們麵前:我要從我的胸口裏取出我的心,指給你們看,它是血淋淋的,患病的,在它的卑賤和它的純潔裏,都是爽直的,向你懺悔時,我覺得比較高尚和比較尊貴;我在我的墮落中間,還存在著無限大的自負:我愈下降則愈從我的無上輕蔑和冷淡裏,提高我自己。爽直的確是甜美的東西……
在書中,左拉完全是敘述者的身份,他和筆下主人公克洛德保持著距離。在我國的當代文學中,出現過巴金的《真話集》這種第一類型的懺悔錄,也出現過第三類型的懺悔文學作品,其中張煒的《古船》,就是一本難得的傑作。
《古船》的主人公隋抱樸是一個具有原罪感的人物,這個人物在中國當代文學中幾乎是絕無僅有的。隋抱樸的罪感產生於他的父輩。他的父親隋迎之是一個壟斷當地粉絲生產,並把生意擴展到全國的資本家,但是,當事業走向高峰而擁有巨大產業的時候,他卻在良知上發生了危機——他感到自己欠了債,必須償還。這是關於剝削之罪的模糊自覺。於是,他把自己很大的一部產業還給了社會,以求得良心上的安寧。因為他的這種行為,土地改革時他被認為是“開明紳士”。但是,這並不能使他避免類似其他資本家的厄運,他的財產被剝奪,他自己憂鬱而死,他的續妻茴子被淩辱而自盡。隋抱樸目睹家道的毀滅和繼母死亡的慘象,按常理,他該產生仇恨,該進行報複,但是,他沒有恨,沒有任何報複之心,他沒有繼承父親的任何遺產,卻繼承了父親的罪感。日夜纏著他的靈魂的還是父親開始盤算的那一筆數不清的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