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筆賬,是他祖輩開始欠下的——當父親把算盤打得啪啪響的時候,抱樸有一次問父親算什麼。父親回答:“我們欠大家的。”全鎮最富有的人家居然欠別人的債,抱樸怎麼也不信。他問到底欠誰的,欠多少?做兒子的質問起父親來。父親回答:“裏裏外外,所有的窮人,我們從老輩兒就開始拖欠……”隋迎之的欠債感即負罪感,傳給了隋抱樸。這種負罪感深深地紮進他的心,使他日日夜夜地牽掛著:“夜晚顯得漫長而乏味了。睡不著,就算那筆賬。他有時想著父親——也許兩輩人算的一筆賬,父親沒有算完,兒子再接上。這有點像河邊的老磨,一代一代地旋轉下來,磨溝禿了,就請磨匠重新鑿好,接上去旋轉……”這種負罪感使他的心靈非常痛苦和沉重,“他繼續算那筆賬。密密的數碼日夜咬著他,像水蛭一樣吸附在他的皮膚上。他從屋裏走到屋外,走到粉絲房或‘窪狸大商店’中,它們都懸掛在他的身上,令人發癢地吮著”。
(三)具有懺悔主人公但非靈魂自傳的懺悔文學 (2)
沉重的負疚感使隋抱樸產生了一種良知責任和道義責任:他應當做好事,為他的故鄉窪狸鎮做好事。於是,他用他的技術和毅力一次又一次地拯救了粉絲廠,每一次拯救都使他的身軀瀕臨崩潰,但卻使他從心底感到一種輕鬆,在精神上獲得一次解脫,因為壓在他靈魂上的那筆重債已減輕了一分。他和他的弟弟隋見素的衝突,首先也是在這一點上發生的:弟弟隋見素沒有任何負罪感,他隻感到趙家和別人欠了隋家的債,他要報複,他要索債,他要重新占有一切失去的東西。為了這一點,他不擇手段地和趙多多爭奪粉絲廠,最後甚至不惜製造和誘使製造“倒缸”事件。當他實現了對趙多多的報複(“倒缸”成功)而歡喜若狂時,隋抱樸則為他而悲傷,而憤怒,而深深地感到良心上的不安,並為此加重了自己的罪感。他對自我辯解的見素說:“可是我已經把這筆賬記在老隋家身上了……我老想這是老隋家人犯下的一個罪過,太對不起窪狸鎮。”隋抱樸承受一切罪責,包括父輩和兄弟輩的罪責,把舊賬新債完全記在自己的良知簿上。隋抱樸就是這樣一個耶穌式的靈魂,甘地式的靈魂,一個背負沉重的十字架在人生的磨盤裏日夜勞碌的人,一個不是罪人的罪人。
《古船》由於塑造了這樣一個主人公,這樣一個充滿原罪感的靈魂,使得作品彌漫著很濃的悲劇氣氛和懺悔情調。這種罪感文學作品的出現,在西方不算奇特,但在我國,則不能不說是一種罕見的文學現象。
被罪感緊鎖的隋抱樸,時時尋找著靈魂解脫的道路,他首先找到的是一條托爾斯泰式的“勿報複”、“勿以惡抗惡”的道路——寬恕一切、了結一切舊賬的道路。如前邊的文字所說,托爾斯泰的思想產生了一次“突變”,他決定以心靈淨化和深刻懺悔來拯救自己的靈魂。於是,他接受了愛一切和寬恕一切的“基督教”行為準則。他勸告別人說:“不要叫任何人傷心、受辱,不要使任何人——劊子手也好,盈利盤剝者也好——感到不快,相反地要愛這些人。”他希望自己的兒子應當“學會溫和,馴順和容忍不愉快的人的藝術”,並且規勸別人避開一切爭執,“設法縮攏身體,在精神上眯起眼晴來”。他的《懺悔錄》正是以這種思想回顧和譴責了自己的一生。抱樸是一個不自覺的托爾斯泰論者,但卻是一個更加倫理化的中國托爾斯泰論者。他顯然在磨房裏“縮攏身體”以拯救自己的靈魂。他的心靈救治法就是無條件地結束過去的一切舊怨,停止互相殺戮。他自己忘掉隋家的仇恨,也希望弟弟忘掉仇恨(他對見素隱瞞了生身之母茴子被殺淩辱的事實),他決不允許自己的兄弟去進行報複。他對隋見素說:
鎮上人就是這麼撕來撕去,血流成河。你讓我告訴你過去的事,我還是不能。我沒有那樣的膽量,我說過我害怕你。你有膽量,我不想有和你一模一樣的膽量。如果別人來撕我,我用拳頭擋開他也就夠了。如果壞人向好人伸出爪子,我能用拳頭保護好人也就夠了……我最怕的就是撕咬別人的人……我害怕回想那樣的日子,我害怕苦難!張煒:《古船》。第2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