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苦難充滿著恐懼,竭力想使自己和自己的故鄉擺脫苦難。他是一個博愛主義者。盡管他也有仇恨,但(正如他自己所說的)他不是恨哪一個人,而是恨整個的苦難,恨殘忍。在他看來,要擺脫苦難,隻有讓殘忍的互相廝殺在某一時代中停止下來,在某一代人中停止報複,如果不是這樣,如果別人來撕我時,我也用爪子去撕別人,“這樣拚搶,窪狸鎮就擺脫不了苦難,就有沒完沒了的怨恨”。以廝殺對付廝殺,就會產生一種“沒完沒了的怨恨”,這是一種萬劫不複的惡性循環,一種萬劫不複的苦難循環。
隋抱樸這種托爾斯泰意識,也許隻是一種模糊的自覺,也許已經十分自覺。但我們不應當簡單地把張煒視為甘地主義者和托爾斯泰主義者。重要的是,張煒是在我國20世紀80年代的特定曆史時期提出問題的。這個問題實質上是,經過一百年的大動蕩、大鬥爭之後,我們應當怎樣對待過去發生在自己土地上的曆史,一百年的曆史,甚至是幾千年的曆史。對待自己的曆史,是用一種“追究罪責”的思維方式,還是用一種“同情和理解”和“共負罪責”的方式?而對於未來的道路,是了結舊債的方式,還是“變本加利”的方式?這是必須認真思考的。《古船》的作者通過作品表明,應當用後一種方式。追究責任,首先審判別人,審判敵人,這未必是沒有道理的,但是,在完成對別人的曆史審判之後,自己卻往往又開始積累著被別人審判的罪證。
作者相信任何播送惡果的人終究要自食惡果。隋抱樸的弟弟隋見素與他的哥哥選擇不同的路——報複的路,但是,他和被報複者趙多多同歸於盡,犯了“絕症”。這是具有固定意義的絕症,又是具有象征意義的絕症。這種精神絕症就是在瘋狂地撕毀別人之後不可救藥地自身陷入病狂,最終撕毀了自己。隋見素的對立麵趙多多也是如此。他不斷地作惡,給予報應的是不斷地受到外界的強刺激,終於,他在刺激中神經崩裂,也撕毀了自己。《古船》中一個寫得很有特色的人物趙炳,也是如此。他是一個“變質”了的共產黨員,但是,他卻不是一個人性簡單的“壞人”。他在兩個妻子去世之後,聽信醫生的告誡,不願意再結婚再造成死亡,而當他占有隋含章之後,就意識到自己的罪惡,罪感也時時籠罩著他的靈魂。
他是一個占有天使與同時被魔鬼所占有的人,因此,他時時等待著隋含章的報複(“我在等待那個結果”是他的口頭禪)。當最後隋含章的報複降臨於他的麵前時,他接受這種報複。當含章的剪刀刺進他的肚腹時,他出人意料地對含章說:“我對老隋家做得……太過了。我該當是這個……結果。”《古船》的這段描寫,可稱為神來之筆。這種結局,加濃了作品的罪感,並表明作者相信世間有著一種極其神秘的“因果鏈”,這種鏈條神秘地捆住每一個人的命運。作者展示這些血的結果和血的悲劇,正是為了擺脫這條可怕的因果鏈的捆綁,為了讓人們能了結那些永遠數不清、永遠還不清的舊賬。是的,與其數不清,還不完,還不如放棄一切逼債與索債,放棄對曆史罪責的追究。互相寬容,各自重新開始,各自還債,各自責備自己,各自以同情和理解的眼光對待過去發生的一切,共同努力展示一條新的生活,安寧的、和平的、沒有苦難的新生活。
(四)一般文本(非懺悔主題)中的懺悔意識
上述三類懺悔文學作品有一共同的特點,就是懺悔主體無論是以現實之我出現還是以靈魂之我出現,或者以他者出現,其懺悔身份和懺悔意識都貫穿於作品的始終,從而構成懺悔主題。但這並不等於說,非懺悔主題的文學作品就沒有懺悔意識。在西方文學中,事實上許多其他主題的作品文本中也有懺悔意識,這也構成懺悔文學的一部分。這種懺悔意識,使得人物的性格內涵和心理內涵更為豐富,使情節更為曲折。它說明作家作品走入更深的人性層麵。
以最著名的莎士比亞戲劇作品《哈姆雷特》和《麥克白》來說。《哈姆雷特》的主題是複仇,而非懺悔。但是,懺悔意識卻影響到人物的命運。哈姆雷特被稱為“複仇王子”,可是,他的複仇之劍總是猶豫的,這原因就是他的複仇總是被自身的人文道德責任和敵手的懺悔意識所牽製。他在接受父親的複仇使命之後,講了一句很重要的話:“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唉,倒黴的我卻要負起重整乾坤的重任。”他的目標不是殺掉一個壞蛋,一個凶手,而是要進行道德重整。而且,這個凶手,這個壞蛋哈姆雷特的叔叔克勞狄斯,也是個基督徒,也感到罪責的重壓,也在懺悔:“嗬!我的罪惡的戾氣已經上達於天;我的靈魂上負著一個元始以來最初的咒詛,殺害兄弟的暴行。
”他祈求上帝寬恕:“祈禱的目的,不是一方麵預防我們的墮落,一方麵救拔我們於已墮落之後嗎?”但是他立即又懷疑上帝能夠寬恕:“我現在還占有著那些引起我的犯罪動機的目的物,我的皇冠,我的野心和我的皇後,非分的利益還在手裏,就可以幸邀寬恕嗎?”在《哈姆雷特》戲中,這個懺悔者——哈姆雷特的叔父,殺害兄長、篡奪皇位皇後的凶手,可謂十惡不赦,但是莎士比亞也沒有把他寫成是絕對的壞蛋,就像麥克白一樣,他也有良心的掙紮,也感到罪惡的戾氣布滿全身,也懺悔。因此,他也不算純粹的“蛇蠍之人”。莎士比亞從不把自己筆下的人物寫成善惡觀念的寓言品,每個人都有非單一化的內心,克勞狄斯也是如此。懺悔意識幫助了莎士比亞實現筆下人物性格的豐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