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十六題論懺悔文學的若幹形態 (6)(2 / 2)

仍然可以以托爾斯泰的作品為例。《戰爭與和平》這部巨著既不是第一人稱的“懺悔錄”,也不是《複活》似的靈魂自傳,但是,其中有些情節,人物出現了懺悔意識時卻顯得特別感人。巨著的第二卷第22節所寫的娜塔莎,其道德承擔精神就極其精彩。

娜塔莎在安德烈公爵上前線之前訂下婚約,一年後結婚。娜塔莎熱烈地思念在遠方的安德烈,情感泛濫,以至和花花公子阿納托爾(皮埃爾之妻愛倫的兄弟)私奔,雖未成功,但已鑄下錯誤。安德烈公爵從前方回來後,知道了這件事,沒有原諒娜塔莎,便決定解除婚約,並讓最親的朋友皮埃爾去通知娜塔莎:“她可以自由了。”皮埃爾帶著這一尷尬的使命來到娜塔莎家,托爾斯泰做了如下描寫:

皮埃爾默默地望著她,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本來他心裏一直在責備她,輕視她,但此刻那麼可憐她,再也不忍心責備她。

“他現在在這裏,請您對他說……請他饒……饒恕我。”娜塔莎沒再說下去,呼吸更加急促,但沒有哭。

“好……我對他說,”皮埃爾說,“但是……”他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娜塔莎顯然怕皮埃爾會有什麼想法。

“不,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她慌忙說,“再也不能挽回了。我這樣傷害了他,我感到很難過。您隻要對他說,我求他饒恕,饒恕,饒恕我的一切……”她全身哆嗦,在椅子上坐下來。

皮埃爾心裏充滿一種從未有過的憐憫。

“我會告訴他的,我會再次告訴他的,”皮埃爾說,“不過……我想知道一點……”

“知道什麼?”娜塔莎的目光問。

“我想知道,您是否愛過……”皮埃爾不知道怎樣稱呼阿納托爾,一想到他臉就紅,“您是否愛過那個壞人?”

“您別叫他壞人,”娜塔莎說,“但我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她又哭了。

皮埃爾心裏越發充滿了憐憫、柔情和疼愛。他感到他的眼鏡下流著淚水,他希望沒有人看見。

“不要談了,我的朋友。”皮埃爾說。

他這種溫柔、誠懇,親切的聲音忽然使娜塔莎感到驚訝。

“我們不談了,我的朋友,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他的,但我求您一件事:請您把我看做您的朋友,您要是需要幫助、勸告或者談談心,您可以想到我。當然不是現在,而是等您心裏平靜下來。”他拉起她的手吻了吻,“我將感到幸福,要是我能……”皮埃爾心慌意亂了。

“您別這樣說,我不配!”娜塔莎大聲說,轉身要走,但皮埃爾拉住她的手。他知道他還有話要對她說。但他一旦說出來,自己也感到吃驚。

“別這樣說,別這樣說,您來日方長。”皮埃爾對她說。

“我?不!我一切都完了。”娜塔莎又羞愧又自卑地說。

“一切都完了?”皮埃爾重複她的話,“我如果不是像現在這樣,我如果是世界上最漂亮、最聰明、最出色的男人,而且是自由的,我立刻就會跪下向您求婚的。”

娜塔莎許多天來第一次流出了感激和熱情的眼淚。她瞧了瞧皮埃爾,走出屋子。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中冊),草嬰(盛峻峰)譯。台北貓頭鷹出版社,1999年版,第845—846頁。

當娜塔莎悲傷到極點時,善良的皮埃爾想安慰好,想為她“開脫”辯護,說明“私奔”的罪責不在於你,而在於那個誘惑你“私奔”的“壞人”。而沒等皮埃爾說完,娜塔莎於悲傷中卻清醒地糾正他的話,她鄭重地說:“不要叫他壞人。”此時,她不是把責任推給他人,而是認定過去的錯誤自己也有一份責任:罪責在我。當時所以“私奔”,正是她人性中的緊張在某個瞬間的反映。托爾斯泰在這裏關注的不是誰是肇事者的問題,而是每個生命個體人性中靈魂中的普遍責任問題。娜塔莎這種責任承擔精神,使她立即從世俗的“誰是壞人”的追究中提升到靈魂的自我拷問,顯得特別動人。所以,同樣具有這種承擔精神的皮埃爾,一聽到娜塔莎的反駁,就激動不已,馬上對娜塔莎表示自己的無限傾慕,對她說,假如他不是皮埃爾,不是一個長得那麼醜那麼笨的人,他一定要跪下去向她求婚。皮埃爾從娜塔莎的自責自咎中發現她身上有一種最美的東西,這就是支撐著人類不會完全走向黑暗深淵的良知責任精神。娜塔莎在《戰爭與和平》中不是托爾斯泰著意塑造的懺悔人,但由於托爾斯泰具有懺悔意識並把這種意識注入作品,就使他的作品更為真摯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