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躺在床上。他覺得渾身別扭,本來心裏就不痛快,這還都叫帕拉維普尼上尉一眼看出來了,所以越發覺得沒了信心。這個地下掩蔽部可沒有從前的那個大,記得當初他帶的那個排,都是1899年出生的士兵,剛上前線,就碰上了進攻前的炮轟,都嚇得在掩蔽部裏歇斯底裏地叫著。帕拉維普尼命令他帶他們每兩人一批,出洞去走走,讓他們感受一下不會有什麼危險,他呢,拿鋼盔皮帶緊緊地扣住了下巴,不能讓嘴唇動一下。心裏明知道這種毛病一發作就止不住,也知道這辦法根本就不管用。他要是哭鬧個沒完,那就揍他個滿臉花,看他還有沒有心思哭鬧。我倒想槍斃一個,可巳經來不及了,怕他們會愈鬧愈凶。還是去揍他個滿臉花吧。進攻的時間改在五點二十分了。咱們隻剩下四分鍾了。還有那個窩囊廢,也得把他揍個滿臉花,揍完就一腳把他踢出去。你看這樣的話,他們會去了嗎?要是還不肯去,就槍斃兩個,把餘下的人都一並轟出去。班長,你得押在部隊的後麵哪。你自己走在前麵,後麵的人都跟不上,那頂個屁用。你自己走了,要把他們也帶出去啊。簡直是胡鬧。好了,這就對了。於是他看了眼表,才用平靜的口氣一一那種極有分量的平靜的口氣,說了聲:“真是薩伏依人。”即使沒有喝酒也隻好去了,巳經來不及弄酒喝了。地洞倒塌,洞的一頭整個兒坍了,還上哪去找他的酒啊。一切都是因此而起的。他沒喝酒就往那山坡上去了,就隻這一回他沒有喝醉就去了。回來以後,那做了醫院的架空索道站好像就著火了,四天以後,有些傷員被救撤回了後方,也有一些卻沒撤,可我們還是攻上去又退回來,退到山下——總是退到山下。嗬,蓋蓓?台裏斯來了,奇怪,他怎麼滿身都是羽毛啊。一年前你還管我叫好寶貝呢……噠噠噠……你還說你挺喜歡我呢……噠噠噠……不管有沒有羽毛都好,你都是我永遠的好蓋蓓,我呢,我就叫哈利?皮爾塞,我們倆上山一到陡坡,總是從出租車的右邊跳下去。每天晚上,他都會夢見這麼一座山,還有晶塋剔透的聖心堂,像肥皂泡一樣。他的女朋友有時跟他在一起,有時卻陪在了其他人身邊,他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反正隻要是她不在的夜晚,河水都漲得異常的高,水麵也異常的平靜。他還總能夢見福薩爾塔鎮外有一所黃皮矮屋,四周柳樹環繞,還有一間低矮的馬棚在屋子旁邊,屋前還有一條運河。這個地方他到過千兒八百次了,可從來沒見過有那麼一所屋子,但是現在每天一到夜裏,這所矮屋就會像那座山似的,清楚地呈現在眼前,他害怕見到那所屋子,好像它非常重要,他每天晚上都會見到。他倒也希望每天都能看上一眼,隻是他見了就又要害怕,特別是有時還看見運河上靜靜地停著一條船,那就更害怕了。不過那運河的河岸跟這裏的河岸不一樣。運河的河岸更加低平,倒是很像波托格朗台那一帶的,記得當初他們就是在波托格朗台看到那一批人,高高地舉著步槍,掙紮地走在水裏,從淹沒的河灘爬上來,最後卻都連人帶槍紛紛倒在水裏。那個命令是誰下的?要不是腦子裏亂得像糨糊一樣,他本來是可以想起來的。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任何事,他都要看個仔細,弄個明白,心裏有個譜,遇事就可以應付自如,可是這腦子偏偏總是無緣故的就糊塗了,比如現在他就糊塗了一一他躺在營部的一張床上,帕拉維普尼當了個營長,他呢,卻穿著一套倒黴的美軍製服。他探著身子四處望望,隻見大家都盯著他看。帕拉維普尼出去了。他就又躺了下來。
想起更早一些的經曆就是在巴黎,他倒不怎麼害怕這一段經曆,就算偶爾有些害怕吧,那也無非是因為她跟別人走了,要不就是擔心還會碰上之前見過麵的車夫。他害怕的也就是這些了,對前線的事倒是一點也不怕。他眼前也不會再出現前線的場景了,現在使他心驚膽戰、無法擺脫的,倒是那所長長的漆成黃色的矮屋,以及那寬闊無比的河麵。他今天又回到這裏,到過河邊,也去過了鎮上,卻沒能看到那麼一所屋子。看到這裏的河也並不是夢裏那個樣子。那麼他每天晚上去的到底是哪兒呢?又為什麼會為此感到害怕呢?為什麼他一醒過來就會全身冒冷汗呢?為了一所屋子、一間長長的馬棚、一條運河,竟會受到比炮轟還厲害的驚嚇?
他坐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放下腿;這雙腿伸直的時間過長,就會變得僵硬;看到副官、信號兵和門口的兩個傳令兵都看著他,他也看了他們一眼,然後就把他那頂蒙著布罩的鋼盔戴上。
“很抱歉,我沒帶巧克力來,也沒帶明信片和香煙,”他說,“不過我還是穿著這身軍裝來了。”
“營長馬上就回來了。”那副官說。在這個部隊裏副官不過是個軍士,算不上什麼官。
“這身軍裝還不完全符合標準,”尼克對他們說,“但也可以讓大家心裏有個數。幾百萬的美軍大部隊,不久就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