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11時3分，我們一家乘坐的小轎車和大型卡車在環形道路距離地麵20米的地點相遇時，出現故障的大腦芯片內的異常已經進入了致命區域。即將損壞的芯片看到了前方不存在的障礙物的幻影，並向自動駕駛裝置下達了立即減速並右轉的命令，駕駛裝置一度按照本身的狀況判斷拒絕了這個命令——但沒有再度拒絕權的緊急避難命令再次傳來，不得不加以服從，所有車輪的刹車裝置全部啟動的同時，轉向裝置在卡車打橫的瞬間前向右轉去。【rkl：為防止大家不明白解釋一下，日本多數的車輛是右舵車（方向盤在車的右側），根據法律規定靠左行駛。】卡車輕易突破了設置在中央分離帶上的柵欄，十個輪子撒著火花筆直地向載有我們4人的汽車衝來。雖然卡車先將在最靠近中央車道的跑車撞上半空，但動能卻並未減少太多，巨大的質量塊就這樣撞上了高速行駛的小轎車的側麵。就像被巨象打飛的瞪羚幼崽一般，我們一家乘坐的轎車立刻被卷到了環形道路的邊緣，撞破強化亞克力麵板製成的隔離牆飛到了二十餘米高的空中。我幾乎想不起那時的事了。耳邊傳來美佐緒「哥哥……」的悲鳴聲音，我拚命抱著妹妹的身體，接著幾秒鍾後——但漂浮感卻讓人覺得果了幾十秒——車門和頂棚噴出了白色的緩衝氣囊——
不知該不該說是巨大不幸中僅有的幸運，化為將一家四人封閉於內的飛行棺材的轎車，墜落在幾乎位於環形道路正下方的大規模綜合醫院的停車場。然而這隻幸運之手能取回的東西微乎其微。我的生命——和美佐緒的意識——就隻有這些。此後我曾無數次的想過，至少讓我們能夠獲得相反的境遇。在如同從沉重的黑水中緩緩浮起的漫長、遲緩而令人不快的感覺中取回意識後，我聽到了醫生無情的話語。父母死亡。美佐緒陷入了意識不明狀態的重傷。大概，沒多長時間就會——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相比父母的死亡，更感覺到了美佐緒從此會死去這一事實帶來的巨大衝擊。我扯下將身體與無數機器相連的線纜，向美佐緒身邊伸出軟弱無力的雙手。醫生製止了我的動作，提出了一個建議。那句話直到現在，我都記得其中的每一個詞。『健君，你的妹妹，美佐緒大概隻能再活不到兩天時間。她的內髒所受的重傷，達到了就算我們使用最先進的醫療器械也無法修複的程度——但是，現在的話——還可以將美佐緒的意識保留下來。』我動了動嘴唇，問他要怎麼做。『將美佐緒的幾乎全部意識和記憶移動到最新的大腦芯片內。然後將其植入你的大腦。這樣的話，她就可以在你的身體內存活下來。』能活下來。能活下來——對於12歲的我，這個詞就是全部了。不，就算現在，15歲的我麵臨同樣的選擇，也會給出同樣的答案。雖然就算是現在，我也不知道這到底是對是錯。拜托你了——我哽咽著對醫生說出了這句話。三年後的現在，如果隻用一句話來說的話，能夠決定這個選擇的意義的並非我，而是美佐緒。我盼望著能將美佐緒的意識取出，封印在芯片裏和我在一起。當一切結束知曉真相之時，美佐緒又會想什麼，感覺到什麼呢？我拚命動起還插著各種管子的右臂，在一個個光板上簽名並按下指印。然後手續就辦完了。筋疲力盡的我，意識再次沉陷到黑暗之中。
雖然這是後來才知道的事情，但當時某個大型腦內芯片製造公司，正與我和美佐緒住入的大型綜合醫院共同開發新型芯片。被賦予了《永久記憶【EternalMemory】計劃》這一名稱的項目，意圖將被判斷為不可避免死亡的患者的包括記憶在內的全部人格吸出到芯片內，再植入到與其最為親近的人——父母、孩子、配偶、戀人——的大腦內。芯片通過與《宿主》的視覺和聽覺神經連接，可以將所愛的人的聲音、形象僅讓《宿主》一人看到和聽到。醫院當時正在尋找協助芯片實用化實驗的患者——與受者，而當我和美佐緒被抬進去時，正處於募集兒童被實驗者的狀態。最終，包括我們在內的十對瀕臨死亡的患者與搭檔接受了EM芯片的搭載實驗手術。同一身體中存在兩個意識，結下連死亡也無法分離的羈絆的新形態的想念之人。
這到底對我們二人來講是不是幸福呢——到頭來，還是沒有一般化的答案。項目悲慘地失敗了，除了我和美佐緒的病例之外——
當我再次取回意識時，一切都已結束。一開始看到的，是漂浮在我躺著的床上空幾十厘米，注視著我的臉的美佐緒的樣子。由於視覺神經和EM芯片的連接還不完整，她的身影模糊透明，還發出幻覺般的光。美佐緒和我四目相對，露出了幸福的笑臉。我也微微笑了出來。後來才知道，當時美佐緒已經通過預先安裝在EM芯片內的巨量數據理解到了自己身處的境地。她還隻有11歲——但美佐緒卻接受了父母的死亡和自己的肉體死亡，在我的麵前笑了出來。美佐緒開口說道：
『謝謝你，哥哥。從今往後，也請多指教了——』
3
來自遙遠過去的記憶中的聲音突然真實無比地在耳邊響起，讓我不由得停下腳步，抬起了頭。在我的麵前，和那時一模一樣的美佐緒露出了恬靜的微笑，雙手放在背後，就這樣漂在空中。『想起往事了吧。不知道怎麼的就知道了。』「美佐緒……」胸口傳來一陣刺痛，我無意識地伸出右手，而美佐緒也抬起左手向我伸了過來，當我們兩人的指尖互相碰觸——的下一個瞬間，美佐緒的手指就化為小小的光點從我的手指間穿過。即使在空中徒然重複雙手相握的動作，對方的觸感也無法傳來。身為美佐緒本體的EM芯片和我的視聽覺神經相連，因而無法觸及位於大腦下部的觸覺神經回路。之後我們兩個都放下了手，夜風從我們中間穿過。雖然頭上有橙色的路燈燈光，但在結晶素材的路麵上的影子也隻有一個。這就是比誰都更為接近，但又等同於無限遠的，我們兩人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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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上帶著寂寞的微笑，美佐緒突然穿過空中，將臉貼在我的胸前，用微弱的聲音向我說道：『我從來都沒有為此感到後悔哦。因為想和哥哥永遠在一起的願望實現了啊。』我沒有回答。因為就算沒有說出來，我內心中滿溢的思念也一定毫無疑問地傳達到美佐緒的心中了。距離家隻有不遠的一段路了。周圍的建築物越來越少，透光晶體製作的層板基材平原在黑暗中向前不斷延伸。集中視線可以看到西側遠處標示上層邊緣的藍色標誌燈規則排布，我就這樣看著邊緣彼端的地麵·舊東京無限的夜景。「星期天去掃墓吧。」聽到我的聲音，美佐緒抬起臉，微微笑了出來：『嗯。給你聽披頭士吧。』
4
由於昨晚熬了夜——我們兩個人聽舊音樂聽到很晚——很晚才起來的我拚命在通向車站的路上奔馳。身旁的美佐緒躺在空中，雙手放在肚子上品味著安眠的餘韻。「真是的……你至少也跟我一起跑啊。」我小聲牢騷著，她微微睜開了一隻眼睛：『還有4分27秒如果到不了站台就要遲到了哦——現在的速度的話，還差20秒哦。』「……」我沉默下來加快速度。低處的陽光穿透早上冰冷的空氣，又射過路麵向四處反射閃著亮光。今天似乎是個好天氣。離車站越近，人流就越加稠密，我拚命穿過人縫向前跑去。滑到空無一人的檢票機旁，指尖在觸摸板上敲了一下快速通過，兩步並作一步沿著正麵的自動扶梯向下跑去。超高架軌道電車沿著階層底部運行，距離站台還必須穿過相當於單層高度的約20米的距離。當扶梯下到一半的時候，發車鈴的聲音無情地響起。「啊，糟糕。美佐緒，拜托了！」我拚命向單腳踮在扶梯扶手上輕快地滑下的美佐緒請求。雖然我所就讀的學校校風並沒有這麼嚴格，而且我還是個優等生——正因如此才能掩蓋很多秘密行動——但我還是盡可能不想給學業相關的數據染上毫無用處的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