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安琪爾已經看見了她那件輕盈的夏衣,開口說話了。雖然他離開她還有一段距離,但是她已經聽到了他的低沉的說話聲。

“你為什麼那樣躲開了,苔絲?”他說。“你害怕嗎?”

“啊,不,先生……不是害怕屋子外麵的東西;尤其是現在,蘋果樹的花瓣在飄落,草木一片翠綠,這就更用不著害怕了。”

“但是屋子裏有什麼東西使你感到害怕,是嗎?”

“唔——是的,先生。”

“害怕什麼呢?”

“我也說不太明白”

“怕牛奶變酸了嗎?”

“不是。”

“總之,害怕生活?”

“是的,先生。”

“哦——我也害怕生活,經常怕。生活在這種境遇裏真是不容易,你是不是這樣認為?”

“是的——現在你這樣明明白白地一說,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誰說都一樣,我真沒有想到一個像你這樣的年輕女孩子,也會這樣看待生活,你是怎樣認識到的呢?”

她猶猶豫豫地,不作回答。

“說吧,苔絲,相信我,對我說吧。”

她心想他的意思是說她怎樣看事物的各個方麵,就羞怯地回答說——

“樹木也都有一雙探索的眼睛,是不是?我是說,它們似乎有一雙眼睛。河水也似乎在說話,——‘你為什麼看著我,讓我不得安寧?’你似乎還會看到,無數個明天在一起排成了一排,它們中間的第一個是最大的一個,也是最清楚的一個,其它的一個比一個小,一個比一個站得遠;但是它們都似乎十分凶惡,十分殘忍,它們好像在說,‘我來啦!留神我吧!留神我吧!’……可是你,先生,卻能用音樂激發出夢幻來,把所有這些幻影都通通趕走了!”

他驚奇地發現這個年輕的女孩子——雖然她不過是一個擠牛奶的女工,卻已經有了這種罕有的見解了,這也使得她與其他的同屋女工不同——她竟有了一些如此憂傷的想法。她是用自己家鄉的字眼兒表達的——再加上一點兒在標準的六年小學中學到的字眼——她表達的也許差不多是可以被稱作我們時代的感情的那種感情,即現代主義的痛苦。他想到,那些所謂的先進思想,大半都是用最時髦的字眼加以定義——使用什麼“學”或什麼“主義”,那麼許多世紀以來男男女女模模糊糊地領會到的感覺,就會被表達得更加清楚了,想到這裏,他也就不太注意了。

但是,仍然叫人感到奇怪的是,她這樣年輕就產生了這樣的思想;不僅僅隻是奇怪;還叫人感動,叫人關心,叫人悲傷。用不著去猜想其中的緣由,他也想不出來,經驗在於閱曆的深淺,而不在於時間的長短。從前苔絲在肉體上遭受到痛苦,而現在卻是她精神上的收獲。

在苔絲這一方麵,她弄不明白,一個人生在牧師的家庭,受過良好的教育,又沒有什麼物質上的缺乏,為什麼還要把生活看成是一種不幸。對她這樣一個苦命的朝聖者來說,這樣想自有充足的理由。可是他那樣一個讓人羨慕和富有詩意的人,怎麼會掉進恥辱穀一樣的感情呢——他的感覺就同她兩三年前的感覺一樣——“我寧願上吊,寧願死去,也不願活著。我厭惡生命,我不願意永遠活著。”

的確,他現在已經離開學校了。但是苔絲知道,那隻是因為他要學習他想學習的東西,就像彼得大帝到造船廠裏去學習一樣。他要擠牛奶並不是因為他非要擠牛奶不可,而是因為他要學會怎樣做一個富有的、興旺發達的奶牛場老板、地主、農業家和畜牧家。他要做一個美國或澳大利亞的亞伯拉罕,就像一個國王一樣統管著他的羊群和牛群,或是長有斑點或斑紋的羊群和牛群,還有大量的男女仆人。不過有的時候,似乎她也難以理解,他這樣一個書生氣十足、愛好音樂和善於思索的年輕人,為自己選擇的竟是做一個農民,而不是像他的父親和哥哥一樣去當牧師。

因此,他們對於各自的秘密誰也沒有線索,誰也不想打聽對方的曆史,各自都為對方的表現感到糊塗,都等著對各自的性格和脾性有新的了解。

每一天,每一小時,他都要多發現一點點兒她性格中的東西,在她也是如此。苔絲一直在努力過一種自我克製的生活,不過她卻一點兒也沒有想到自己的生命活力有多麼強大。

起先,苔絲把安琪爾·克萊爾看成一個智者,而沒有把他看成一個普通的人。她就這樣把他拿來同自己作比較;每當她發現他的知識那樣豐富,她心中的見解又是那樣淺薄的時候,要是同他的像安地斯山一樣的智力相比,她就不禁自慚形穢,心灰意冷,再也不願作任何努力了。

有一天,他同她偶爾談起了古代希臘的田園生活,也看出了她的沮喪。在他談話的時候,她就一邊采坡地上名叫“老爺和夫人”的花的蓓蕾。

“為什麼你一下子就變得這樣愁容滿麵了?”他問。

“哦,這隻是——關於我自己的事,”她說完,苦笑了一下,同時又斷斷續續地動手把“夫人”的花蕾剝開。“我隻不過想到了可能發生在我身上的事!看來我命中機運不好,這一生算是完了!我一看見你懂得那樣多,讀得那樣多,閱曆那樣廣,思想那樣深刻,我就感到自己一無所知了!我就好像是《聖經》裏那個可憐的示巴女王,所以再也沒有一點兒精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