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提起筆來,寫這篇序文的時候,我首先感到一種欣慰。那原因是:第一,我認為不能寫完的這部小說,終於寫完了。第二,我開始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是在重慶南溫泉的夏季,白天是逼人的陽光,射進草屋簷下,熱氣蒸人。晚上是在菜油燈下,蚊子像針管一樣,在大腿上吸我的血。於今呢,是在東方大城的北平,又在花柳爭妍的季春時節,晚間呢,我桌子上已有電燈了。在這個收複的故都,寫完這部書,比在戰時的重慶寫完這部書,那是更有意思了。欣慰之處,自然不止這一點,讓我能引以為榮的,是我能寫著八年抗戰中最光榮的一頁,這光榮是七十四軍五十七師的朋友們給我的,我得首先表示感謝。不然,以我一個從未踏腳到戰場的書生,不能寫出這部三十萬言的戰事小說。在這裏,我必須交代這部小說的材料是怎樣得來的:
是一九四四年的一二月間,在南溫泉桃子溝,我的草屋裏來了兩位不速之客。他們全穿著灰布棉軍衣,黑黑的麵孔,完全是戰士豐采。我愕然於兩個大兵光顧,便忙著招待。通過姓名之後,讓我肅然起敬,他們乃是不久以前,死守常德的兩位壯士。他們不肯讓我寫出姓名,就算是甲乙兩先生吧。他們說:來此無別事,因為敬惜他們的同胞在常德死得十分壯烈,八千多人,戰死百分之九十幾。他們這後死者,要把這些壯烈事跡表揚出來。他們是武人,拿慣了槍杆,拿不慣筆杆,要我給他們寫一部小說。我聽了,感到十分榮寵,但我婉謝了。
我的答複是:“是的,七年來(那時是七年)還沒有整個描寫戰事的小說,這是我們文人的恥辱,對不起國家。我們實在也應該寫一點,像常德這種戰役,尤其該寫。本來我也有這個意思,我們戰役可以寫的,有上海一戰,寶山之役;津浦一戰,台兒莊之役;晉北一戰,平型關之役;桂南一戰,昆侖關之役;湘中三次會戰,長沙之役;最近湘西一戰,就是常德之役了。這都是我們認為光榮的。尤其是昆侖關、長沙和常德,我們終於是把敵人趕跑了。可是,我是個百分之百的書生,我又沒到過戰場,我無法下筆,大而在戰時的陣地進退,小而每個士兵的生活,我全不知道,我怎麼能像寫《八十一夢》,憑空幻想呢?”但甲乙兩先生,堅定地要我寫,並答應充量供給材料。我隻好答應從長商議,將來再說,這是第一次接洽。
甲先生住在土橋,到南溫泉隻六公裏路。他公餘,常到南溫泉來洗澡,偶然也到我家裏來談談,我們就成了朋友。到了是年五月,甲先生又舊事重提,那時,我擔任《新民報》渝社經理。城居日多,鄉居日少,我說沒有時間寫小說。但甲先生說:“我為五十七師陣亡將士請命,張先生不能拒絕。”說後他就捆了兩個布包袱的材料送到我家。裏麵有地圖,有油印品,有貼報冊子,有日記本,有相片本,不下三四十種。他笑說:“這足夠你采用的吧?此外,還有我一張口。”我們友誼已很深了。我於公於私,都不能拒絕,隻好答應先看材料,有工夫再寫。這是第二次接洽。
到了十一月,我已把經理職辭去,重新鄉居,把小說材料真的抽著看了一部分。這時甲先生和乙先生,就輪流地到我家來閑談。問我把材料看得怎麼樣?我說看是看了,有好多地方不懂。他二位就問我哪裏不懂?我一說出來,他們就給我作詳細的解釋。往往一個問題,可以解釋兩小時。尤其是甲先生口講指畫,在我茅廬裏,親自表演作戰的姿勢。此外,是哪天刮風,哪天下雨,炮是怎樣響,子彈在夜裏發什麼光,全給說出來。我為他的熱忱所感動,就決定不再推諉,答應一定寫。這和我們認識之時,已有一年了。這是第三次接洽。
一九四五年春季,我本來預備寫這部書的。恰好有幾部舊作,出版家催我整理,我又耽誤下來。到了五月間,才算完畢。四川的天氣,是熱得很早的。當大太陽在天空中曬著的時候,甲先生頭上頂了一把紙傘,身上穿的那件白布襯衫,被汗漬透得像水洗了似的,脅下夾著一包常德戰事的材料,又光顧到茅廬裏來了。我見他這樣熱心,實在不好意思說“不寫”兩個字,就在那個日子開始動起筆來。我根據油印品、地圖、筆記、照片,逐次翻,逐次寫。有不大明白的地方,寫個問題記下來,等到甲乙兩先生到來,就問清楚了再寫。甲乙兩先生也就隨時看我的原稿,不對的地方,隨時予以指正,雖極小的描寫也不放過。例如我寫天亮的時候,哨兵還問口令,甲先生說:“錯了,天亮了,隻問哪一個。”又如,我寫太陽山一帶的風景,寫成冬天的蕭條現象。乙先生說:“不對,那裏鬆樹成林,冬天還是青鬱鬱的。”因為如此,所以這一部書三十多萬字,雖是有時寫一鉤月亮,那都是實在的情形。這是第四次接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