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的西北角,正好和其他幾麵相反,不斷的田畝中間,擁起些像民屋高低的丘陵,丘陵中間,夾雜田地。這些丘陵,多半長著蓬勃的鬆樹,正是理想中的防禦陣地。這些地方都隨著地形做好了散兵壕和機槍掩體。在這丘陵遠處,鬆樹林頭上擁出了太浮山的影子,程堅忍道:“你看了這些工事作何感想?”李參謀道:“自然是盡了我們的人事,隻是要把我們虎賁完全放在這些工事裏才能發生作用,可是我們又得把更多的兵力守著城區,其次是彈藥方麵,我也有點顧慮。”程堅忍道:“這個我也有同感,不過我們能夠和友軍取得完善的聯絡,這些既設陣地,充分地供給友軍利用,我們的力量就可以集中起來。”他兩人討論著戰事,王彪沒有插嘴的機會,他輕鬆地挑著那一肩行李,扁擔一閃一閃,腳上草鞋踏著路麵泥漿,嘖喳嘖喳有聲。兩種動作,湊成了拍子,他口裏又在哼著小曲。大家在吃飽了喝足了情形之下,這段路走得很快。由常德到高橋是公路,自出高橋鎮以後,便走的石板小路。路上偶然碰到一二群狼狽的難民,卻很清靜。
又走了七八裏路,兩架偵察地形的敵機,卻迎麵地飛了來,三個人都穿的是軍衣,不能不避,便立刻避到小山上的鬆樹林子裏去。等著敵機走了,才開始向前。恰是作怪,一批敵機走了第二批又來。它們飛得極低,有時竟可以碰到路邊的大樹梢上,隻好隨時找了掩蔽所再又躲下去。這樣地走一截路,躲避一陣子,耽誤時間不少。而越向前來,而敵機的盤旋偵察,卻也始終不斷。經過幾處小村鎮,為了炮火轟響,敵機擾亂,很少看到鄉民出頭。聽聽槍炮聲也就在當麵。而看看前麵時,那太浮山黑巍巍在寒雨濕煙的半空裏擋著,又分明攔住了敵人的來路。雖然越走向前槍炮聲越清楚,可是大家在丘陵叢中鑽著走,對這種地形,卻也有過幾分把握。到了龍王廟這裏,是本部和友軍相連的一個地界,那裏有友軍一班人警戒著。不過這小鎮市上十來戶人家寂寞得像死去了一樣,大家也沒有吃喝,在人家屋簷下,坐著稍微休息了一下,和站在路頭的班長說了幾句話,繼續向前走。一路還看到友軍的警戒哨,有的站在常綠樹的樹蔭下,有的站在人家屋角下,都挺立著身子,向前注視著。
可是相反的,背著炮聲向這邊逃離過來的老百姓,又多了起來,他們在泥漿地裏,七顛八倒地走著,眼光卻不住四周亂看,有時也回頭向後麵看看。又走了一二十裏,逃難的百姓,已經是慢慢稀少著,最後便一個人也看不到,包括士兵在內。眼睛裏是這樣清靜,耳朵裏卻反是顯著熱鬧,不但是炮聲十分沉著,就是那機槍聲,也十分清楚。同行三人,也就不免情緒緊張些,程李二人的緊張,是這樣的情形,不知友軍在前麵是怎樣作戰,這與取得聯絡的任務,是很有關係的。王彪的緊張,卻是肚子又有點餓了。看看經過的村莊人家,門戶都關閉得普遍,恐怕再沒有第二個韓國龍。陰雨的冬天,天黑得格外早,眼望了前麵村莊樹木,已有點模糊。在泥漿路上,走了好幾十裏,風雨又片刻不停地向身上撲打著,走路也越發見到了艱難。王彪在後麵走著,首先叫起來道:“好了,好了,前麵已是盤龍橋了。兩山中間前麵一堆屋脊就是。”大家又提起了一口勁,加緊著腳步向前。到了街口上,遇到了一個哨兵,程堅忍就搶步向前,問他道:“我是五十七師的參謀,師長命令我們到這裏來和貴軍軍部謀取聯絡。”士兵道:“軍部不在這裏。
”程堅忍道:“軍部不在這裏,師部在這裏了!”兵士臉上帶了點苦笑,答道:“師部也不在這裏。”程堅忍失聲地說了句糟糕,李參謀也就走向麵前問道:“師部在哪裏呢?”士兵道:“師部昨天在這裏的,詳細情形,請去問我們的官長。”程李二人對望著一下,心想,在風雨裏跑了幾十華裏路,不想到了這裏卻撲一個空。李參謀道:“既來之,則安之,我們若不找出一點頭緒來,怎麼去複命?我們到街上去,找著他們一個官長,再作商量吧。”於是就煩那個士兵,引他進了街口。這時天色已經昏黑下來,鎮市上是什麼情形,已經看不出來。在人家門縫中,露出了幾條燈火的火線,那士兵在黑沉沉的屋簷下,和另一個士兵說了幾句話,他自走去,隨著光線的地方,開了兩扇門,露出燈光來。有人叫著請向這裏來。大家走過去,也是一所店堂,桌椅都搬開,地上麵架著許多木柴棍子,放著一把火,一大群兵圍了火焰在地麵上坐著向火。程李二人進來時,有一位連長迎上來招待,就搬了兩條板凳來,讓程李二人坐下。程堅忍說明來意。他道:“軍部現在在哪裏,我們不大清楚,師部在這裏西南角下,相去有七八裏路,參謀要去的話,我可以派一名弟兄引著去。
”李參謀道:“事不宜遲,說走就走,到了夜深更是討厭。”說著話,已站起來。那連長自也知道他們任務重大,沒有敢再行耽誤,就派了一名士兵,打著一隻火把,引著三人走路。在黑夜裏他們高一腳低一腳,也隻好跟了那火把走,什麼方向,什麼地形,也都分辨不出來,摸索了兩個來鍾頭,才到了師部所在地。在火把光裏看到了一叢枯林下,有一幢村屋,那打火引路的士兵,先過去和門口的衛兵說明了一切,然後引著他們走進那莊屋。王彪放下行李擔子,先在門洞子裏草堆上坐著休息。程李兩位卻被一位勤務兵引到後進屋子裏來。堂屋正中桌上放了一盞燈,在屋簷風下,搖搖撼撼地閃動,另有兩條板凳斜放在屋子角上,此外是一無所有。兩個人站在堂屋裏正躊躇著,勤務兵引了一位官長走出來,他自說是參謀主任,勤務兵再搬了一條板凳,湊著那條板凳圍了三方桌子,讓賓主坐下。程李二人告訴了來意,參謀主任便道:“能和貴師密切取得聯絡,自是我們十分歡迎的。不過我們軍部現時的確在什麼地方,我們也難說,下午所得的消息我們知道軍部正向陬市移動。”程李二人是抱住桌子角坐的,聽了這話,不由得愕然一下彼此看著打了個照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