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主任做總結時,重點表揚了汪凡:“汪凡同誌的想法很有意義。年輕人應向他學習,關鍵是學他的改革精神、開拓精神、進取精神和創新精神,汪凡同誌……”
汪凡激動得幾乎不能自已了,表情卻是平靜的。這不僅因為馬主任如此高度讚揚他的種種精神,更因為他第一次在如此嚴肅的場合稱自己為汪凡而不是小汪。他感到身價高了許多。記得大學第一學期開學典禮時,校長開口一句也是稱同誌們而不是同學們,他馬上激動起來。參加工作後就成了小汪,他感到很親切。但這小字輩的稱謂在一般情況下又是別人居高臨下叫你的,如今升格為汪凡同誌,豈有不激動的道理?
馬主任的表揚似乎確定改變了他在辦公室的地位。同事們在非正式的場合當然不是很官方味兒地稱同誌,但再叫小汪似乎大不敬,多是叫汪老弟,那口氣甚至有幾分奉迎。馬主任仍叫他小汪,他聽了覺得十分的親切。盡管從未戀愛過,但他覺得聽情人昵稱自己時,一定就是這種感覺。
汪凡有十二萬分的信心在機關幹下去了。他覺得還應全方位塑造自己成熟的形象,讓別人一看就是地道一個汪凡同誌而不是小汪。細細反思之後,他精心設計了自己。言行舉止應更加老成、幹練,外表形象還需革命一次,小平頭當然要保留的,黃帆布挎包必須革去,代之以黑色公文包。原以為背著那洗得發白的黃挎包很瀟灑自如的,連李向南都背,現在一想,簡直是酸溜溜的詩人氣質的尾巴,必須像阿Q講的那樣:哢嚓!
於是汪凡破費十五元六毛錢買了一個黑色公文包,夾在左腋下,右手很幹部味兒地甩著。別人似乎都沒有在意他的挎包革命,更無從體會這場革命的深遠意義。汪凡反倒感到高興,因為這說明他從詩人氣質到幹部風度的演變是平滑過渡。改革開放追求的最佳效應可就是平滑過渡哪!不然物價波動、人心浮動、社會震動怎麼辦?
偶然間,挎包革命讓他明白了一些道理。那天,一位同事說他那個公文包很別致,問是哪裏漂來的。說到這“漂”字,汪凡平日也常聽機關幹部們講,隱約理解其意義,卻並不深究。今天見同事們把自己也同“漂”字聯在一起了,不免略略研究了一番。原來這個字的意義豐富得很,但卻是從《爾雅》到《說文解字》到《康熙字典》到《辭海》哪怕是詞洋詞宇宙都沒有解釋過的。汪凡也無法給這“漂”字下個準確的定義,大概意思是下基層吃飯、抽煙、拿東西之類都不花錢。反正沒花錢這是絕對正確的。有一點似乎可以肯定,那就是這漂同坐在家裏接受別人進貢是兩碼事。坐在家裏架著二郎腿兒,老爺氣十足,接受別人進貢,那個做法,講得難聽些,簡直是收受賄賂!而在工作中漂將起來,那可是順乎自然的。仔仔細細地再琢磨一番,汪凡還發現,幹部們用這漂字,不僅使小節問題同腐敗問題涇渭分明起來,而且讓語言風格變得隱晦而瀟灑。汪凡甚至想到文學藝術的表現能力真是太有限了,像這樣一類藝術性極強的語言,小說如何表現?影視如何表現?這“漂”字簡直是底蘊深厚奧妙無窮!
話又回到前麵。那位同事問汪凡的公文包是哪裏漂來的?他說,哪裏哪裏,自己掏錢買的。講的確實是實話,表情卻是不置可否。他並不想否認這公文包是漂來的。因為他還發現,同事們好像都這樣,從不坦白承認自己漂,也不據理否認自己不漂。原來人們都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意識——在外漂不開的人絕對是個廢物,會被人瞧不起。可這漂,盡管不礙廉潔,卻也總有點那個。
汪凡自從深悟漂的意蘊後,有時也故意借機樹立漂的形象,但做得很節製。因為畢竟是學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人,非常明白量變與質變的關係,漂得過度豈不成了貪?說實在的,汪凡資曆太淺,又無職無權,漂的機會幾乎沒有。那天買了一雙新皮鞋,有同事見是本市路遙皮鞋廠出品的就問是不是漂來的,語氣有幾分敬佩,有幾分羨慕。汪凡連忙搖頭,不是不是,自己買的,花了四十八元錢。表情卻更加十倍地不置可否。那同事越發不相信他是買的,發誓賭咒了一番,最後讓了步,說他起碼是買的出廠價。汪凡隻好點頭,說,不瞞老兄了,確實隻是出廠價,三十六元。不料那同事心也動了,硬要借汪凡個麵子,替他也買一雙。汪凡無奈,慷慨應諾,好說好說,明天中午我抽空去一下。第二天中午,自己隻得墊上十二元錢給同事買了一雙來。他媽的,十天的夥食費算是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