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馬主任這麼不以為然,汪凡的自信心又開始動搖了,甚至有些緊張。抬腕看看表,還差兩個小時才下班,就翻出一些資料,裝模作樣地看,眼睛的餘光卻瞟著馬主任。始終不見馬主任動那東西。臨下班,見馬主任把汪凡起草的大作裝進了公文包,看來要晚上再看了。汪凡這時突然覺得很累。原來他中午要休息的,不然下午一定打瞌睡。今天全因那緊張勁兒才不覺困乏,不然肯定會沒精打采,馬主任又會怪他上班不認真了。唉,辯證法真偉大,下午雖然緊張得難受,卻消除了倦意,不然在馬主任的印象中豈不是雪上加霜了?
第二天一上班,馬主任就叫了汪凡:“昨晚我看了,修改了一下,你謄正吧。”
汪凡接過一看,見自己的得意之作被馬主任斧正得隻剩下“全體教師同誌們您們好”了,額上頓時冒了汗。他坐下來小心地謄著,手微微地發抖。見馬主任誰也不看,也不哼《國際歌》,隻埋頭不聲不響批閱著文件,心情一定又不佳了,絕對是因為我汪凡起草的東西不如意,讓他熬夜了。汪凡心裏很不是滋味。一邊謄著,一邊極刁鑽地挑剔著語法和邏輯錯誤,發現了兩個錯字四個別字,也故意將錯就錯地抄寫不誤。謄正之後,照樣很恭敬地交與馬主任,十分謙虛地說:“看了您修改的,悟到了好多東西,那底稿我留著,與自己寫的再作比較研究,進步會快些。”
馬主任滿意地笑笑,說:“互相學習嘛。你們年輕人腦子活些,想進步是容易的。”
汪凡暗自卻處心積慮地想:留著那廢紙,搞文學創作是個素材,起碼是個上等的笑料。
四
過了些日子,汪凡很得意了。馬主任經常交些材料給他寫。張大姐總在一邊鼓勵說,要爭氣哪,不要辜負馬主任的一片苦心。還列舉了不少市領導都是筆杆子出身的,要他好好幹,將來有出息哩。汪凡十分感激,十分激動,覺得自己眼前一片雲蒸霞蔚,燦爛輝煌。可沒有一篇材料不讓馬主任修改得麵目全非的。久而久之,汪凡似乎確實明白自己的文墨功夫不及馬主任,對自己創作的詩和散文也極不滿意了。借了賈寶玉的話自責道:什麼勞什子!發誓不再訂閱文學刊物,報紙上的文藝副刊也再無興趣瀏覽。
偶有文朋詩友問及創作之事,便華威先生一般地笑道,太忙了,太忙了,哪有時間寫?心裏卻表示極大的輕蔑:還搞那玩意兒,小兒科!前些年自己也那麼幼稚,搞什麼創作!在馬主任麵前越發謙虛起來,對這位上司修改過的材料斟詞酌句地研究。後來竟萌發了一個簡直具有革命意義的大膽構想:發奮十幾年,爭取寫一本關於機關公文的專論。原來,他發現如今機關通行的調查報告、經驗材料之類的文章,無論是體裁,還是語體風格,竟是從小學到大學都未曾學過的,新華書店能見到的也就是《中國應用文體大全》之類。大全個屁,機關通行的許多文體都沒有論及,根本無視理論聯係實際的原則。這可是馬克思主義的原則啊!隻怕發達國家也沒有專論。社會主義江山萬年長,這黨政機關流行的文體沒有人研究那還行?這個課題的研究任務如今算是曆史地落到我汪凡肩上了。我一定要填補這一社會科學研究領域的空白。汪凡想到這些,有一種殉道般的崇高感,自己一個小人物也要成就大事業了。
他很猶豫:是否應把這個大膽的構想向馬主任彙報一下呢?馬主任若知道他這宏偉誌向,一定會對他刮目相看,一定會更加器重他的。轉而又想,會不會被人看做狂妄自大呢?一個小學數學都未過關的人也要攻哥德巴赫猜想?
終於按捺不住了,在一次全室民主生活會上,他談了這一遠大理想,闡述了足足十五分鍾,這是他參加工作以來第一次有板有眼的長時間發言。果然四座皆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