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進
詩體重建是擺在新詩麵前的美學使命。巴渝之地的詩歌資源非常豐富多彩。尤其是三峽地區,是一片神奇的詩歌沃土。到了20世紀,新詩誕生,三峽地區這個詩歌之都又為新詩發展史相繼推出眾多的閃閃發光的名字,何其芳就是最負有盛名的一位。今年是何其芳誕辰100周年,在詩歌重建的使命麵前我們更加懷念先行者何其芳。
百年新詩發展到了今天,必須在"立"字上下功夫了,必須堅決地推行"破格"之後的"創格"。時不我待。
重破輕立,一直是新詩的痼疾。新詩需要在個人性與公共性、自由性與規範性、大眾化與小眾化中找到平衡,在這平衡上尋求"立"的空間。當年梁實秋在《新詩的格調及其他》一文裏說過:"新詩運動的最早幾年,大家注意的是'白話',不是'詩';大家努力的是擺脫舊詩的藩籬,不是如何建設新詩的根基。" 重破輕立最明顯地表現在詩體建設上。長期以來,不少詩人習慣跑野馬,對於形式建設一概忽視甚至反對,認為這妨礙了他們的創作自由。新詩是"詩體大解放"的產物。在"解放"後的第二天,從"詩體解放"到"詩體重建"本是合乎邏輯的發展。胡適講得好:"我們若用曆史進化的眼光來看中國詩的變遷,方可看出自《三百篇》到現在,詩的進化沒有一回不是跟著詩體的進化來的。" 的確,翻翻古代詩歌史就會發現,"風謠體"後有"騷賦體","騷賦體"後有五七言,五七言後有"詩餘"--詞,詞後有"詞餘"--曲。
如果說,散文的基礎是內容的話,那麼,詩的基礎就是形式。愛情與死亡,詩歌唱了幾千年,還是有新鮮感,秘密正在於詩的言說方式的千變萬化,詩體的千變萬化。
新詩之新絕不可能在於它是"裸體美人"。對於詩歌,它的美還在衣裳。新詩的內容必須形式化,"裸體"就不是"美人"了。新詩,一定有自己的詩體。應當說,沒有詩體就沒有詩歌。
詩的本質是無言的沉默。以言傳達不可言,以不沉默傳達沉默,以未言傳達欲言,要靠詩歌的特殊的言說形式。這形式依靠暗示性將詩意置於詩外和筆墨之外,這形式帶有符號的自指性,它是形式也是內容。散文注重"說什麼",詩歌更看重"怎麼說"。詩的審美表現力和審美感染力,都與詩體有關。作為藝術品的詩歌是否出現,主要取決於詩人運用詩的特殊形式的成功程度。
回顧新詩的曆史,聞一多"勒馬回韁寫舊詩",臧克家"老來意興忽顛倒,多寫散文少寫詩",在新詩人中,絕不是個別現象,這反映了新詩人對形式的困惑。其實何其芳至少早在1944年就注意到了這一問題,並開始了他的思考。他寫道:"中國新詩我覺得還有一個形式問題尚未解決。從前我是主張自由詩的。因為那可以最自由地表達我自己所要表達的東西,但是現在,我動搖了。"這是先行者的敏感和智慧啊!
中國詩歌的三千年曆史上,最早興起的是自由詩,但是最有成就的是格律詩。嚴格的說,中國古代詩歌傳統就是格律詩傳統,中國幾千年詩歌培育出的讀者就是格律詩讀者。所以,自由詩基本是百年新詩的單一詩體,這顯然是一個大缺憾,給新詩的發展帶來許多負麵效應。新詩百年而仍未在中國大地上立足,不能不說,新詩在詩體上的單向發展是一個重要原因。廢名當年曾在《新詩應該是自由詩》裏宣稱:"我們新詩就應該是自由詩,隻要有詩的內容,然後詩該怎麼做就怎麼做,不怕別人說我們不是詩了。"這畢竟是新詩早期之論。但有人至今居然還堅持說,"自由"就是新詩的特點,想怎麼寫就怎麼寫,是詩人的權利,這至少是不負責任之論。閉眼不看新詩當下的困境,閉眼不看詩人當下振衰起弊的努力,還固守這種"理論",還生活在廢名的年代,實在令人費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