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今天……今天天氣很好,我抱你出去曬曬太陽吧!”
“我隻想安靜地看會兒書。”
“那好,你看書,我不打擾你。”
掩上門,羿江愁放輕腳步退了出去。一個月前,望斷雲咳疾發作,幾乎斷魂。當時長安城三位最有名望的大夫都歎了氣搖了頭,偏偏他不信,就是要當回“活神仙”。他真的成了活神仙,翻遍藥典,拿著金牌去宮中討藥,硬生生將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雖是撿回一條小命,也動了本源,直到現在她還躺在床榻上,下不了地。
恢複知覺後,原本就冷淡的她變得更冷漠。她堅決留在了西洲居,還讓他將她身邊的東西拿去典當,除了一些需要的衣衫、用品、琴棋書畫什麼的留了下來,其餘的一概不留。這一典當,竟典出幾萬兩銀子來,而拿到銀子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築牆。
她在西洲居和望家其他房舍間築起了一道厚厚的牆,沒等大夥兒弄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又不知動用了什麼力量,讓來探病的武後回宮後在皇上耳邊叨擾了一番,隔日由皇上親自下命:從此後望家的事與斷雲再不相幹。
前些日子,二夫人他們還時不時地過來瞧瞧,這會兒怕是沒這個閑情逸致了。範成和肖勝堅不過才接掌一個月的時間,望家已經有十四家商行出了大問題,更有部分下屬商行自立出去,不服從當家之令。一時間,米鹽漲價,航運不通,各處百姓叫苦連天,望家的夥計不能按時拿到工錢,更是抱怨連連。
因為這些,長安城關於“閻羅望”的流言又再度興起——
“想當初望家二小姐當家的時候可從沒出過這些個問題,哪有到月不給的工錢的理兒,她那會兒不僅工錢不愁,過節過年還有紅包呢!”
“就是就是!她在的時候也沒見米價這樣飛漲過。現在望家二夫人也不出來施米了,想來她也沒那份閑銀子、閑心。”
“你當現在的望家還是二小姐在時那麼風光?他們自己都折了本,沒了利錢,哪有那麼多的銀子來充善人。你沒見大小姐、三小姐都不怎麼出來了嗎?”
“這樣看來還是二小姐在時好,有‘閻羅望’鎮著,小鬼、大鬼不敢出來騷亂我們老百姓哦!”
“可惜人家請了一個粗布丫頭,一個愣頭小廝,一對廚子夫婦,自己獨立門戶不再管事。要是望家那邊的人能再請她出來主持望家商行的事務就好了!”
這不!有人來請了。
“二夫人,你怎麼來了?”江愁一見二夫人,連忙讓了進去,“來看斷雲嗎?”
為了激起她的求生意誌,為了救她,在她昏迷的那段時間,他曾經三天三夜沒合眼不斷地在她耳畔喊著“斷雲”這名字。從那時候起,他就習慣了喊她“斷雲”,再難改口。
二夫人揚著手中的絲絹答應著進去了,走到廂房門口,她卻又停住,臉上有些猶豫,“她……在睡嗎?”
江愁看看天色,“應該醒著吧!”他招呼了一聲粗布丫頭,叫她進去瞧瞧。粗布丫頭對“閻羅望”的傳言至今心存恐懼,每次走近斷雲總是戰戰兢兢的,不過這一個月下來,她發現主子除了不怎麼笑,卻也不是喜歡發脾氣的小姐,更不會出手打他們,算是個不錯的主子呢!
“小姐,那邊的二夫人過來了。”大概是隔著一堵牆的關係,他們這些做下人的習慣叫望家為“那邊”。
斷雲早就聽見了二娘的聲音,她也算到她會來,隻是沒想到會這麼快。才一個月的時間不是嗎?這樣就堅持不下去了?
“請她進來。”她手中的書又翻了兩頁,這才見二娘神色尷尬地晃了進來,坐在幾步外的圓凳上,她似乎很猶豫的樣子。目光停在書上,斷雲隨意說了一句:“如果是為了望家商行的事,就不要開口了。”
她已經知道了?難道說她不出門也已聽到了那些傳聞?二夫人抬頭望著江愁,他連忙搖搖手,“我什麼也沒告訴她,我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合上書,斷雲倒是樂意為他們揭開謎底,“我說了,肖勝堅是個眼高手低的人,他管理商行能想到的辦法無非是跟他那幫所謂的文人墨客喝喝酒,互相吹捧吹捧,再巴結巴結官員。範成太容易相信人,一定會放任手下的人去獨立管理商行。這樣想來會出什麼事,不就很清楚了嗎?”
話閘一拉開,二夫人頓時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了起來,“勝堅他糊塗啊!他賄賂了市舶使官吏(唐朝時朝廷在廣州特別設立的行政機構,是中國曆史上第一次設置的對外貿易官署),想獨攬南洋一帶的生意權,結果他賄賂的那個官吏跟另一個官吏有私結,便將這事給捅了出去,現在望家所有的船舶業已經被停,勝堅也被吏部拘去了。還有範成那孩子,將商行給那些小當家自行管理,也不知那些當家做了什麼手腳,居然不再屬於望家,成了他們自個兒的家產了。這可怎麼得了哦!”
斷雲的丹鳳眼閃爍著無所謂的光芒,“沒有什麼不得了,隻要你們省著點用,死不了的。肖勝堅嘛!肯花點銀子,不會受什麼大罪。”
“斷雲,你好歹也是望家人,你再回去管理望家事務,好不好?”這才是二夫人此行的重要目的,“沒有了你,望家真的不行啊!”
“當今天子都已經開了金口,望家所有的事務與二小姐斷雲無關——我怎麼可能再回去?”簡而言之,就是她不會管。在心底,斷雲暗暗思忖著:武後娘娘,從今晚起望家再不是你枕上的一塊硬石了。
天下首富的望家勢力太過龐大,如果有兵馬想造反無疑可以借助望家的財力、勢力橫掃千軍。望家更可以通過米、鹽、煤、航運這些手段決定天下勝負的歸屬,或許當今天子沒有想得如此深遠,但是武後娘娘卻早已想到這危險的層麵。不能強行罷了望家,所有隻好走軟道。那塊金牌不僅是對斷雲才能的表彰,更是籠絡人心的一種手段。武後心裏清楚,天下首富的掌管者怎會糊塗?
然而,隻要她離開大當家這個位置,雖然天下會亂上一陣子,但望家的勢力很快就會削弱,直至最後的瓦解,武後也可以安枕無憂。有了這層好處,當她提出要離開望家時,武後又怎會不幫忙?這其中的關係利弊,兩個女子心知肚明。
這所有的一切太過複雜,決不是二夫人這樣的女人家能夠了解的,斷雲也不想解釋。望家的輝煌到了頂,水滿則溢,月滿則虧,是該敗落的時候了。想著她這個被專門培養出來的繼承人終究還是沒能將望家的財富守下去,斷雲暗自笑著老頭子不知道此刻會不會氣得從墳墓裏跳出來。
二夫人抹了抹傷心的眼淚,“斷雲,你還在恨你爹,是不是?”
她皺著眉看她,這話怎說?
“你恨你爹隻想著把你培養成望家首富的繼承人,而沒有好好疼你,對不對?”吸了吸鼻子,二夫人流淌著美人淚,“其實,你爹病著的時候,一直念著你。那個時候他生病,很想見你,你卻忙著處理生意上的事。他對我說:‘我是不是做錯了?我或許不該將斷雲那孩子按照我的私念培養,她如果和依水、惜虹一樣過著小姐生活,對她……會不會更好一點?’可見,他還是疼你的。”
斷雲點點頭,“是啊!他是疼我的,可那又如何?能改變什麼嗎?我娘死的時候他也很難過,可是娘不會活過來,他也不會隻愛她一個。他對我感到遺憾並不能改變望斷雲的命運,我依然做了四年的‘閻羅望’。他隻是在死之前,想讓他自己心安一點罷了。”喘了一口氣,她有些累了,“二娘,如果你能拿出疼愛依水、惜虹的一半感情來疼我,你就會知道不回望家,不做天下財富的掌管者,不做回‘閻羅望’將是對我最好的選擇。”
她的話太深奧,二夫人聽不懂,她隻知道現在隻有斷雲能救她的一個女婿和一個未來女婿,能救回她兩個女兒的幸福,能讓所有人像從前那樣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能讓她死後有臉去見地下的老爺。
“江愁……江愁,你勸勸斷雲啊!勸她回望家吧!”
沉默中,月白色的身影搖了搖頭,“對不起!二夫人,我不會勸斷雲做任何她不願意做的事,如果要我說,我不希望她回望家。”他不想再看到她為別人的生活忙碌,他不想她再累得倒下。
這些天陪著她,他才知道她對生活的要求有多低。粗茶淡飯,布衣棉被,木簪碎帶;手邊有書,枕邊有琴,閑時有棋。這樣的生活她已經很是享受,平靜得有如一汪清溪,緩緩流過逝去無聲。這樣的望斷雲或許少了一種霸氣的凜冽,卻多了一份平和的淡雅。
無論是怎樣的她,那都是她,他不想,也不舍得離開的她。
“吃飯了。”
“二娘走了?”
“嗯。”
“你也該離開了。”
“當”的一聲,羿江愁手一滑,瓷碗碎在了地上。他最怕的時刻終於還是來了,她逼著他離開,不留一點餘地。拿過另一個碗,他撥著飯,沉默中冒出一句:“我不走。”
望斷雲放下手中的棋譜,丹鳳眼直直地盯著他,“你已經不欠望家的債,你也不再是望家的仆役。這一個月多謝你照顧我,我會付你工錢的。”
“我不走。”他還是那句話。曾經,他堅持著主仆之別,今天他也要堅持他的感覺。
他一個儒生怎麼也學起了賴皮的勾當?“你帶著五百兩黃金可以做很多事,那個什麼萍莎不是還在等你嗎?你去娶她,置幾畝地種藥材開藥鋪,做你的‘活神仙’。有這麼多事可以做,幹嗎要待在我這西洲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