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聲音提高,“我不走。”
她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趕他走,他居然膽敢反抗她?斷雲火大地叫了起來:“這是我的宅院,我不準你住在這裏!”她喚了丫頭,叫把江愁的東西全部扔出去。
丫頭和小廝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遵照主子的吩咐動開了。廂房中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冷眼對視,誰也不肯先移開目光。
“我說了我不走。”
“我也說了你必須離開。”幽幽地歎了口氣,她別過臉去不看他,“你留在這裏算什麼?仆役嗎?”他沉下聲:“仆役就仆役,即便是仆役我也要留下。”
他寧可做仆役也不肯用另一種身份留下來?如果他肯開口,她會把這西洲居分他一半。原本斷雲以為自己死定了,可是醒來後看到他熬紅的雙眸。那一瞬間,所有下定決心不再妄動的感情又再次洶湧澎湃起來。她在塵世中,難逃塵緣糾結。
早上二娘過來,他說他不希望她回望家,她心裏清楚他是真的在為她著想,那份感動讓她差點把持不住,流露出感情。可是她不敢,她不敢再要求愛,她害怕等待。害怕像娘一樣,每天每天活在無止境的期盼與失望中,如果他不愛她,如果他說要離開,如果他遇到了他真正愛的人,她該怎麼辦?她還有勇氣再平淡地活在這西洲居中,做一個無欲無求、無愛無恨的女子嗎?不!她沒有。不敢有欲望,是害怕被塵世拋棄,害怕到頭來有的隻是失望。不敢有愛恨,是因為脆弱的心禁不起傷害,幹脆了斷心之殘孽。
不想被拒絕,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拒絕別人。
於是,斷雲開口說了驅逐愛的話:“這是我娘留給我的西洲居,你出去。”
他握緊雙拳站在原地,內心的情感與儒生的尊嚴相抗爭。為什麼?為什麼她可以出言讓肖勝堅入贅,命令範成娶她,卻連讓他留在她身邊做仆役的機會都不給他?他就這麼讓她討厭嗎?還是,在心裏,她始終把他當成了低她一等、永遠無法平視的奴仆?
甩開簾子,他大步出去,月白色的身影就此消失在門外。
坐在床榻上,一雙丹鳳眼失了神采。她就這樣呆坐了一個時辰,半晌方才支撐著下了榻,他走了嗎?
隔著門,她向外望去。他的身影停在回廊上,身邊放著小包袱,是丫頭、小廝整理出來的行裝吧!他手裏握著無憂酒,月白的背影在月色下分外醒目。看著他一口緊跟著一口,像是要用酒洗刷心中的憂愁。
他有什麼憂愁?終於可以離開她不是應該很快樂才對嗎?洛陽的那個當家不是一直想將女兒萍莎嫁給他嗎?他去啊!去娶個賢妻做他的活神仙啊!幹嗎還要來打擾她的生活?
他手持碧蕭,樂聲揚起——蕭聲咽,一江愁水湧斷秦樓月。曲終當屬人散之時,拎起包袱,他將那五百兩黃金留在原地,帶著他那顆儒生的自尊心與西洲居作別。
他走了,斷雲扶著門的手滑了下去。她終於逃脫了娘的命運,這一生她不會再為誰等待,因為她連那個可以等待的人都已失去。
望斷江水幾多愁,幾多愁?
他沒有走。
羿江愁就坐在西洲居的外麵,手中的碧蕭撐著下巴,他煩惱得頭都快破了。
心裏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再怎麼說我也是飽學儒士,這一生雖說誌不在進學做官,好歹也要有點讀書人的骨氣,她都出言趕我了,哪還有再留下來的道理?
可是,真的要離開,明明腦袋都已經決定了,腿就是不聽使喚。腳粘在石階上,每下一步心都在抽動。那雙丹鳳眼忽閃忽閃地啄著他所有的感覺,連帶著將腳步也牽扯住了。
不知不覺間,他就在石階上坐了一整夜,直到朝陽升起,馬蹄聲近。隨著達達的馬蹄聲,他望了過去——
一匹黑色的駿馬上坐著一男一女,雖說近來世風爽朗,天子腳下卻也沒有讓男女共乘一馬的道理。到底是儒生之氣,江愁不禁多看了兩眼。他這一看,人家也看上他了。馬上公子一個翻身下來,手臂微攏,將姑娘家抱了下來,手法相當熟練。看樣子,最近一段時間是經常做這種事的。
老實說,這位公子顯得有點玩世不恭,嘴角邊還有絲浪蕩之氣,不過眉宇間卻有著別樣的器宇軒昂,很是讓人玩味。
玩味的還不止他呢?那位姑娘眯縫著眼晃啊晃,直晃到江愁麵前,猛地湊近,她停在了距離他兩寸的地方。和一個姑娘家隔著如此近相對,他還真有點不習慣,腳來不及後退,他隻能將脖子盡可能向後仰,看上去像是得了落枕。
“這位姑娘……羿某與你素不相識,還請……還請自重。”
姑娘聽了沒反應,旁邊的公子不樂意了,呼啦啦扇子一翻,他嗓門大得吆喝起來:“你讓她往後退就說往後退,說得那麼文皺皺(縐縐)做什麼?”
文皺皺?江愁狐疑地瞪大了眼睛,這個“文皺皺”是個什麼東西?
姑娘將公子往後一推,不知道小聲說了什麼,江愁隻見那人摸了摸鼻子心不甘情不願地退到馬邊。下一刻,好好的姑娘家又眯著眼湊到了他跟前,“你自稱‘羿某’,這麼說你就是斷雲喜歡的羿江愁。”
雙手抱拳,江愁禮數有佳,“在下正是。”
等會兒!她說什麼?斷雲喜歡的羿江愁?斷雲喜歡的羿江愁是誰?誰是斷雲喜歡的羿江愁?先弄清楚,她是誰?她怎麼知道斷雲?又怎麼知道羿江愁?再怎麼知道斷雲喜歡的是羿江愁?
“可否告知羿某姑娘芳名……”
她這邊沒開口,那邊有頭騾子叫喚上了:“喂!小子,我告訴你,你不要仗著自己‘肚子上麵那地方(胸)有點墨’就想騙人家姑娘家,她會上當受騙,我可不會。”
“諸葛少,請你保持安靜,好嗎?”
姑娘家輕輕鬆鬆一句話讓“騾子”耷拉住了腦袋,她重新眯眼衝著江愁笑了笑,“讓你見笑了,你不必在意他,倒是斷雲,你要好好對她哦!她可是我最喜歡的人,你不能欺負她。我們通信的時候她常常提起你的名字,她是那種對自己不在意的事情怎麼都可以,對自己喜歡的人卻分外小心的姑娘。聽說她離開望家了,我本來還有點不放心想進去看看她,看到你在這兒我就放心了,下次再進去看她吧!你就對她說:樓起來過,有機會請她去杭州諸葛府小聚。還要告訴她,我很想她,我會永遠把她放在心上。”
說完話,她眯著眼走到馬跟前,對著一旁的公子喊了一句:“回去啦!”
“哦。”他答應著,像個馬夫似的將她抱上馬,恨恨地瞪了江愁一眼這才策馬離去。
他們來得突然,走得猛然,看得江愁一片惘然。
樓起?這個名字似乎在哪兒聽過。樓起,和斷雲傳出有斷袖之癖的那個樓起?他房裏的小廝曾經說過每次來望府都會住斷雲房中,看人老是眯眯眼的那個樓起?斷雲會對她笑的那個樓起?斷雲特地放下所有的事跑去宣州看望的那個樓起?
這個樓起居然說什麼很想斷雲,還要永遠把斷雲放在心上?
江愁的腦袋“嗡”的一聲大了,他什麼也想不起來,轉身走進院子裏,直朝西洲居的東廂房走去。“嘩啦”一下子,他推開那扇門,裏麵的人立刻氣急敗壞地罵了起來:“我不是說了不要打攪我嗎?羿江愁走了就走了,我都不難過你們緊張個什……”
丹鳳眼對上那抹月白色身影,再多的話也說不下去了。她怔怔地看著他,完全不明白這個時候他為什麼會出現在西洲居,為什麼會出現在她的麵前。
本想把她和樓起之間的事問個清楚,可一看見她蒼白的麵容,再多的話也哽在了喉中。大步上去,他放開那些個男女之別,手臂一伸將她抱在了懷中,直抱到床榻上,“你是小娃嗎?一會兒不盯著都不成,你的身體還未痊愈,都叫你臥床休息不要下地,你是不是又一夜未合眼?你以為你強撐著我就看不出來了?你臉色這麼差,藥喝了沒有?我讓丫頭把藥端來。”
失落的心找到了方位,斷雲忽然間明白了一個道理。原來有一個人可以讓你等也是一件美妙的事,即便痛苦心裏卻明白:活著,是為了一份愛。
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娘至死也不後悔嫁給老頭子,是因為愛嗎?是因為愛!愛讓人充滿勇氣,愛讓人無所畏懼,愛讓人勇往直前。為了愛,即使明知前路多險惡也在所不惜,這就是一份綻放的女兒心。
他回來了——失而複得,沒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即便是用強製手段;即便會讓他恨她;即便有一天他會離開,會愛上別人;即便有一天她要在漫無止境的等待中熬成白發。這一刻,他回到了她的生命裏,此生貪戀於斯。
失而複得的感覺讓她激動得忘了老頭子的教誨,手心裏緊攥著他的衣袖,她抓住的是生命中惟一的愛,如水中浮木。
“你……你怎麼回來了?”
“我又沒有走,隻是在門外坐了一夜。”她拉住他,他可怎麼讓丫頭煎藥啊?好吧!藥一會兒再喝,難得一次她這麼像個姑娘家跟他說話,他也不想錯過。而且,他是男人,他要有勇氣,在她昏迷的那幾****就下定決心說什麼也不再離開她,決不能因為儒生的那麼點清高就再度錯失她,所以……
“我不能像對待肖勝堅、範成那樣命令你娶我,因為我很在乎你的感覺,我怕你會討厭我。所以我放你走了,我給了你機會,讓你離開我的生命去尋找你想要的生活。但是現在……現在是你主動回來的,所以……”
“所以我要留在你的身邊,仆役也好,家奴也罷。隨便是什麼,隻要能留在你身邊陪著你。即便你真是閻羅王,我這個活神仙也奉陪到底。”她說她在乎他的感覺,單單隻是這一句話,讓他從神仙變小鬼都沒問題,“如果你不希望我愛你,我就默默守著你;如果你不希望我做你相公,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