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如此,進化論哲學仍然把一般物質上獲得成功的解釋方法,毫不猶疑地擴展到有生命的事物上。進化論哲學首先告訴我們,知性是進化的局部成果之一,是一道光,也許隻是偶然性的一道光,卻照亮了生物經過狹隘信道的情景,而這信道是專為生物活動而開辟的。然後,進化論哲學突然忘了剛才說過的話,把地下道使用的提燈擴大成可以照耀世界的“太陽”。進化論哲學勇敢地攜帶著“概念性思考”的武器,意圖從觀念上重建萬物,包括生物在內。可是,它在途中遭遇了許多難纏的問題,知道自己的邏輯已陷入種種奇異的矛盾,隻得趕緊放棄原有的野心,說:“我們要重建的不再是實體(r6alit6)本身,而是實體的模擬,甚至隻是實體的象征形象。事物的本質我們無法掌握,今後也勢必如此。我們隻在相對關係中繞動,絕對者不屬於我們的領域。我們隻好在‘不可知’之前停步了。”過分誇耀人類的知性之後,現在卻又太謙虛了。如果生物的知性形式是根據身體及其物質環境間的交互作用與反作用才慢慢形成,大概無法向我們提示構成身體的本質。行動不可能在非實體中產生。若就為思辨或夢想而生的精神而論,我承認這種精神一直都停留在實體之外。這種精神也許會歪曲實體,或使實體變形;也許會像我們憑借想象從流雲中截取人和動物的形象一樣,創造實體。如果有一種知性注意到從這實體中產生的作用及繼之而起的反作用,並一麵擺弄對象,一麵不斷接受這對象的流動印象,那便是可觸及絕對者的知性。如果哲學不提示我們,思辨會碰到什麼矛盾,會走進什麼死胡同,我們大概不會想到:認知竟然會懷疑這種絕對價值。這些難題和矛盾所以會發生,主要是因為我們把習慣性的思考形式用於知識活動所不能達到的對象,從而也用於思考範疇無法創出的對象。知性認識假若與無生命物質的一種麵貌發生關連,一定會向我們提示忠於這物質的印刷品,因為知性認識已根據這特定對象製版。知性認識忘我地把生命——亦即製作印刷品的印刷工人——重現出來,不會墜入相對中。

這麼說來,是不是必須放棄探索生命的本性呢?是否應該心甘情願接受知性賜予的機械論生命觀呢?這種生命觀無論如何是人工的、符號的,因為這種生命觀將生命的整體活動縮小成人類活動的一種形式,而這人類活動的形式隻是部分生命的局部表現、生命作用的結果或殘渣之一而已。

如果為了創出純粹的知性,亦即為了培養幾何學者,生命耗盡了它所涵蓋的內心潛力,我們也許必須心甘情願接受機械論的生命觀。可是,追溯人類的進化路線並非隻有一條。其它不同的意識形態經過不同的路途已逐漸發展起來。這些意識形態一如人之知性,不能使自己免於外在的束縛,或奪回自己,卻能表現出進化運動的內在本質。如果將這些意識形態彙集為一,再與知性融合,難道不能獲得與生命同樣遼闊的意識?這種意識,難道不能抵抗自己背後所感受的生命衝力,再突然回顧而展望生命的全景?即使是瞬間也好。

有人可能會這麼說:“因為這樣展望,我們並不能超脫自己的知性,因為我們到底還是憑借知性,經由知性來觀看其它的意識形態。”如果我們隻是純粹的知識人,我們的概念性邏輯思考四周沒有一抹微雲,這說法也許正確。可是,其中卻有雲影飄蕩,而這雲影是由那輝耀核心的同樣素材形成;這輝耀的核心,我們稱之為知性。雲影中也含有補充知性的能力,隻要我們閉鎖在自我中,就可以朦朧地感覺出來0這些能力一旦在自然進化中發揮作用,大概就能清楚分辨,因此,這些能力也許會發覺要沿著生命的方向加強並擴大自己,必須多麼努力。

總之,認識論和生命論似乎不能分離。生命論如果不伴隨認識批判,就不能不全盤接受知性任意使用的概念。這種生命論會把既存範圍看成穩固不動之物。不論喜歡與否,強把事實納入這些範圍,便會產生了方便的符號主義。這對實證科學也許必要,但無法直接觀看對象。另一方麵,認識論無法使知性回歸生命進化的原有場所,所以無法告訴我們,認識的範圍如何形成,要怎樣才能擴大或超越這範圍。生命論和認識論這兩種探索方法必須互相結合,必須經由循環過程,不斷互相往前推展。

這兩種探索方法如果互相契合,一定能夠用與經驗更密切結合的確實方法,解決哲學所提及的重要問題。如果兩者的共同意圖能順利進行,一定會讓我們親眼看到知性形成的現場,從而也會看到物質在知性所描繪的輪廓中如何產生。這兩種探索方法會把自然與精神挖掘到根深之處;同時展示出真正的進化論,以替代斯賓塞的假進化論。斯賓塞的進化論是把目前已經進化的實體分割成同樣進化的碎片,然後再用這些碎片重構實體,因而預先肯定了所有必須加以解釋的事物。真正的進化論則須依據實體發生與成長的過程加以追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