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水泥”(1 / 1)

文/陳玉軍

那年我剛結婚,單位沒分房子,隻好在農村租房住,就認識了“水泥”。

“水泥”來自陝西銅川鄉下,當屬城裏人眼中的“民工”,但人卻長得瘦瘦高高、白白淨淨,不像能幹體力活的。“水泥”其實不是他的名字,他來西安做“水泥”生意,有人要買“水泥”,房東就在樓下喊“水泥——”,於是滿院人都叫他“水泥”。

我租的房子在二樓。二樓拐角處有間廚房,廚房裏有一套間,十一二平米的樣子,光線很暗,不通風,被房東用作庫房。房東家前門靠大路,門口蓋有一間低矮的小房子,一直空著。“水泥”來西安賣“水泥”,在村裏找了一圈,看中了房東門口那間小房子:靠近馬路,地理位置優越,正好可以做水泥“商店”之用。房東家沒空住房出租,“水泥”就提出租住廚房裏的那間庫房。於是“水泥”就成了我的鄰居。

“水泥”剛來時,生意不怎麼好,一天難得賣出幾袋水泥,一個人呆在像關禁閉似的小黑房子裏,自然悶得慌。院子裏租房住的全是城裏人,對他這個鄉下人不怎麼搭理,“水泥”就覺得很寂寞。不久,“水泥”注意到我有下棋的愛好,就提出與我下幾盤。戰了幾個回合,我們各有輸贏。感到與“水泥”“棋逢對手”,已經好長時間不怎麼下棋的我,竟開始與“水泥”經常地下起棋來。每每下班,與“水泥”殺上幾盤,工作中的憂愁煩惱便煙消雲散。二樓另一家兩口子結婚時間不長,但關係似乎不怎麼和諧,經常打冷戰,一打起冷戰來,有時能一個月誰也不理誰。但兩口子有一個共同愛好:打麻將。“水泥”就約他們一起打,自此,兩口子打冷戰的時候少了,與“水泥”打麻將的時候多了。不長時間,“水泥”不隻與我們二樓兩家人,而且與全院的城裏人關係一下子密切起來。

“水泥”成了大家受歡迎的一個人。

與“水泥”接觸時間一長,我就感到奇怪:不論什麼時候,“水泥”總是將右手插在褲子口袋裏。有一次“水泥”打麻將,我在旁邊看,注意到他即使洗牌摞牌,也隻用左手。令人驚奇的是,盡管隻用左手,他摞牌的速度一點也不比雙手並用的人慢。終於有一天,我發現了其中的秘密。那天“水泥”生爐子,煙熏火燎中,“水泥”的右手從褲子口袋露了出來。我一看,吃了一驚:“水泥”的右手五個手指從手掌心齊齊地沒了。這麼長時間,我才得知“水泥”原來是個殘疾人!

以後與“水泥”見麵,我便有意不去看他的右手,當然更不會問他個中緣由,免得令他尷尬。但終於還是知道了底細,是“水泥”一位非常要好的鄉下朋友告訴我的。原來,“水泥”村裏有個印刷廠,印刷廠裏有個機械裁紙刀,電閘一推,像鍘刀般的裁紙刀就會有節奏地上下移動。“水泥”在村裏是個逞強好勝之人。有一次,為了在眾人麵前顯示一下自己的膽量與反應速度,“水泥”就向幾個朋友叫板,問誰敢將手放到開動著的裁紙刀下。幾個膽大的朋友在刀向上移動的時候迅速將手放進去又抽出來。輪到“水泥”時,“水泥”竟在刀向下飛動的時候勇敢地將手伸了進去,在眾人驚訝得還沒喊出聲的時候,隻聽“喀嚓”一聲,“水泥”一向靈巧麻利的右手五指便在鋒利的刀刃底下一下子沒了。

右手成了“水泥”不分場合、不加抑製的逞強好勝欲的犧牲品,也成了村裏人的一個笑柄。自此,“水泥”背井離鄉,長年在城裏謀生,一年難得回上幾次家。

憑著某種直覺,我感到自己把“水泥”看簡單了。

與我一樣,房東兒子也喜歡下棋。我與房東兒子下棋總是輸多贏少。每次下完棋,房東兒子興奮得忘乎所以,我則垂頭喪氣。自感不是對手,漸漸就不願再與房東兒子下了。有一次,“水泥”提出與房東兒子下幾盤。房東兒子滿臉不屑地與“水泥”殺起來。結果第一盤房東兒子輸了。房東兒子不服氣,又殺一盤,和了。再殺一盤,還是和了。最後雙方好和好散。此後,“水泥”與房東兒子下棋多了起來,兩人的關係也密切起來。房東兒子還熱心地為“水泥”介紹了不少生意,“水泥”的生意日漸好起來,我也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與“水泥”下棋時,最後一盤贏的幾乎總是他。

多年以後的某天夜裏,翻閱一本古書,讀到“哲士多匿采以韜光,至人常遜美而公善”一句時,竟想起了“水泥”,於是就想:“水泥”的那份生存智慧是得之於那次“失手”嗎?每個人都有超出一般人的地方,能駕馭好它才算得上智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