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鞋子上的母親(1 / 1)

文/李光輝

一年之後的一個深夜,弟弟從深圳打來電話,他說:“我夢見咱媽了,她走得很快。”我驚得說不出話來,猛然掛了電話。

幾秒鍾後,電話鈴又在沉寂的樓宇間響起,我再一次拿起聽筒,又聽見弟弟柔柔的聲音,我說:“我怕這也是夢的一部分,因為,就在剛才,我也夢見了她,還拉著架子車。”

她走得很快。這樣的情形,我隻是童年見到。

我一出生母親就老了,她四十二歲有我,兩年後,又有弟弟。在此之前,她因為沒有男孩子而飽受欺侮。她一個人在老家,埋頭幹著農活,心懷疑忌,從不曾在人前高聲笑語。最早的記憶,是母親紡線的背影。那時家裏有一輛紡車,放在一間很暗的屋子裏。母親背對著我,一手搖紡車,一手拉棉線,左腳邊點一盞煤油燈。

紡車嗡嗡地唱著,無限纏綿,仿佛沒有盡頭的樂音,就成為我最早的催眠曲。母親時常俯下身子,從燈光裏拉出一根細細的線,再揚起胳膊,四周伴著狗叫,雞鳴,鐵器磕碰的聲音和老人的咳嗽。

紡出線來,就拿到集上,換來粗布,食鹽。餅幹和糖是換不到的,隻有等父親帶些回來,不過那時他已經被打成右派,在莊子裏也抬不起頭來。

我在四五歲時常跟母親去趕集,十多裏的土路,走累了就鬧,她就許各種各樣的好處,其實從不曾兌現。最多是假裝解手,從公社的地裏,偷偷摘一把豌豆。

這樣我們就有了衣服和鞋,這些全是母親自己做的,她也有幾個要好的,常坐在一起探討針線活:怎麼規劃一塊洋布了,又有什麼新鞋樣子了,鞋底怎麼打漿才結實,針腳夠不夠密了,誰納的底子最結實齊整了,如此等等。

那時的鄉下女人,第一要看地裏活,第二要看針線活。這兩樣母親樣樣在行,她有一個很花哨的紙包,像現在的影集一樣,裏麵裝滿一家人的衣服紙樣、鞋樣等,在當時是非常時髦的呢。

我的第一個書包,就是她照著這些圖案,用三角形的碎布拚成的,五彩繽紛,裝飾性極強,讓我覺得上學很光榮,很美氣。

有一次,媽媽正在洗腳,弟弟看見,問她:“你的腳咋弄哩?”母親好笑地說:“小時候不聽話,叫貓咬哩!”弟弟就很驚恐,因為母親是小腳,四個腳趾完全折在腳底下,隻有大腳趾是直的。“那不痛嗎?”“痛啊,”母親笑著說,“天天痛呢!”母親是有兩條很長很長的裹腳布的,從腳上一直纏到小腿,就象電影裏的八路軍那樣,這讓她走路象陣風似的,直到1985年的一場車禍,才讓她停了下來。

那天,我們兄弟第一次到鄰縣去趕集,中午回來,剛到家門,就得知母親出了車禍,被一個騎車上學的學生撞倒:右腿股骨骨折!

目擊者說,如果不是母親纏著小腳,她一定能避開的,母親摔在柏油路上,再也沒起來。當時,她已近六十歲了,經過幾次不成功的手術,右腿隻用幾塊金屬片固定在股骨頭上,一到天陰下雨,就疼得徹夜難眠。

但她堅決不同意截肢,父親說,母親愛美著呢。年輕時,又白又高,愛穿一身白,頭發梳得光溜溜,走在路上,真是風擺柳呢。大姐也這麼說,弟弟長得最像媽年輕時的樣,又高又白,臉麵頭也好。

難怪弟弟一年領回一個女孩子,母親到死也不知哪個是她的兒媳婦。看到藤野先生向魯迅詢問小腳的裹法,後來又聽說一位學貫中西的國學大師,最愛嗅女人的小腳,且以收藏女人的鞋子為樂。直到現在,我還是沒弄明白,中國的文人,中國的美學,如何會發展到如此畸形的程度?

但母親的鞋子是越來越難買了,平時穿小孩子的球鞋,但那容易打滑,尤其是在濕地。九七年大姐在鄭州看有賣小口布鞋的,一下就買了五雙。母親再把右腳的那隻後跟處,加上一層厚厚的橡膠。因為長期的萎縮,右腿已經比左腿短了五厘米之多。

但情形越來越糟。她上廁所時摔了一跤,躺在床上打了一月的吊針;我到深圳時,她又在水泥地上跌了一次,骨頭完全錯位了,卻仍堅持不去截肢;二○○一年,因為長期的煤氣中毒,她又陷入了癡呆的迷宮。

我從新鄉學習三個月回來,她在門口的輪椅上,看到我,竟象孩子似的興高采烈,不停地向鄰居說:“俺兒回來了,俺兒回來了……”一直跟到屋裏,愣愣地看我弄這弄那。二○○二年的一個雨夜,她在極短暫的清醒裏,喝下了積攢十多年的安眠藥,最後摸摸父親的腳,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司爐工用酒瓶把骨殖一點點碾碎,從那些灰白的粉末中,挑出幾片薄薄的金屬片,問:“這是什麼?”

我知道,那是母親的痛。我把它們攥在手心裏,還很燙。

弟弟在母親的遺物裏翻了很久,找到了一雙布鞋,他把它洗淨,帶到了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