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衫人的目光對上她,緩緩露出和煦笑容,“原來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你跟少主那麼像,我當然一眼就——”笑容驀地僵住。和莫縱雪像,那麼和大哥——突如其來的領悟閃電一般劈入腦中,心不可抑製地發冷,這麼明顯的事實,為什麼——她竟然沒有發現?
“被自己的話嚇到了嗎?”笑容益加溫和,帶著些許長輩的無奈,“原來縱雪沒對你說過,那孩子為了一個死了十幾年的兄弟,毀了孤騖門不說,連爹也不要了。”
“啊,少主還有一個兄弟嗎?”瞳眸驚訝似的瞪大。
“那是縱月。”孤騖門主轉過身去,微眯起眼,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和縱雪是孿生兄弟,兩個人相像得有時連我這個爹也分不出來。縱月是聰明絕頂的孩子,筋骨和縱雪一樣絕佳,不管學什麼都比別人快一步,更重要的是韌性無人能及。”他的目光迷離起來,聲音歎息一般,“那麼多人中隻有他撐到了最後,後來我費了很多心力去找,卻再也找不到生命力那麼頑強的孩子……”
“那個——縱月是怎麼死的?”
“你對他似乎很有興趣?”
“是啊,少主從來都沒有跟我說過這種事呢。”天真乖巧地笑著,清秀的臉上閃動的是十七八歲少女慣常會有的好奇。
孤騖門主沉吟片刻:“告訴你也無妨。”對於死人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呢。優雅脫塵的身影緩緩轉過來,氣流隨他的動作而變化,他微笑著道:“他是我費盡心思養出的‘藥人’,我這麼說,應該可以解答你的問題吧。”
轟——
似乎,有什麼東西倒塌了。
“他是——被你養出來的?”凝眸的聲音極輕極輕,輕到幾乎在清風中化掉,“他身上所有的毒,都是你下的?”
“當然。”孤騖門主很自然地答道,“藥人的製作容不得一點疏忽,我怎放心假他人之手。可是饒是我小心再小心,卻還是出了差錯,已經差不多要大功告成——”他搖了搖頭,不勝惋惜的樣子,“卻在最後關頭不知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前功盡棄。”……
凝眸慢慢爬起來,握緊拳,站在原地,感覺憤怒一點一點從心底堆積,然後洪水一樣爆發。還以為已經不會再為什麼事動容了呢……終於知道,大哥在孤騖門裏受過的是怎樣的苦。
藥人。果然是藥人。
自那日在酒樓發現他身上竟無一絲傷痕時便隱隱有預感,以一個習武者來說,這是近乎不可能的事。那時綜合他劇毒滿身卻又相互克製的詭異狀況,她已有這方麵的臆測,隻是不願相信也不忍相信——現在才知道,真正殘忍的,根本不在於此,也不至於此。
被自己的親身父親施以這種酷刑……為什麼會有這種事!為什麼這種事要發生在大哥身上!
“我以為,我有那樣的爹已經是最大的不幸,沒想到——你,為什麼要這麼對他?他那時候隻是個孩子而已,什麼樣的憎恨讓你要這樣傷他?你不喜歡他可以不管他不問他不要他,你——丟掉他就好。可是,可是你為什麼要對他做這種事?!”眼睛被湧上的熱浪灼得睜不開,心怎麼會這麼痛呢,好像那樣的事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
難怪大哥一直總是微笑,什麼事都不在意,什麼事都不為所動的樣子,被本該是最親的人那樣的背叛傷害,這種人生對他而言是……根本沒有絲毫的留戀價值吧。
“你的反應似乎有點大呢。”平靜地聽著一長串的指責,孤騖門主輕笑著,完好的右眼在陽光下一閃,恍惚間有利刃一樣的錯覺,“是愛屋及烏還是同情心過剩呢?真是愚不可及的情感,說起來這一點縱月倒是跟你有些像呢,如果不是執著於無聊的兄弟之情,怕我會接著拿縱雪開刀,他也不會連死都不敢。”悠然地彈一彈指,“一個是在自身難保的狀況下還想去保護別人,一個是刀在頸間還有心情為別人不平,倒是難得的一對絕配。不過縱雪那孩子的性情,應該不會容忍有這些多餘感情的人待在身邊才對,畢竟對於孤騖門的少主來說,一旦有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弱點,離死也就不會太遠了。”
凝眸的神情恍恍惚惚的,似乎根本沒有聽見他說什麼。
你並沒有忘了他曾怎樣待你,那幾年的記憶你和我一樣深刻入骨,不同的是我選擇殺他,你卻選擇護他,為了那個狗屁倒灶的理由——
是莫縱雪的話。那個理由應該就是彼此間雖然千瘡百孔卻依然不能抹煞的血緣吧,當時覺得莫名其妙的話,現在終於明白。弑父是逆天之罪,所以大哥那麼拚命地極力阻止,冒著隨時可能死去的危險破關而出,日夜兼程地趕來,甚至不惜對原本以命相護的人出手,隻為了阻止他逆犯天倫。
可是大哥,我跟這個人是沒有任何牽連的。所以,如果由我來的話,就應該沒關係吧——
時當正午。
熾熱刺目的陽光無遮掩地直射在千仞崖上,孤騖門主不自覺地眯起眼,“午時快到了,縱雪應該要來了吧。”
“……對呀。”緩緩抬起頭,迷霧散盡的眼神清亮如秋水,彎彎一閃,寒極,前所未有的犀利,“可惜,你沒有見到他的榮幸了。”
生平第一次起殺機,第一次不想再置身事外,第一次有想讓一個人徹底消失的衝動,幾乎可以感覺到沉寂了那麼多年的血液因憤怒而沸騰。
“你,在向我挑戰?”有些不敢置信地挑眉,忍俊不禁的口氣像是慈藹的長輩麵對頑皮的孩子,“真是……連縱雪也隻敢挑我不在的時候對孤騖門下手,你居然就這麼麵對麵地跟我挑戰?也罷,敢光明正大跟本座動手的人你算第一個,就算看在這份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氣上,本座留你一個全屍。”
“光明正大?在指甲間藏毒,招呼也不打就對手無寸鐵的人質出手的門主大人也配說這四個字嗎?”少女無邪地笑著,清冽的眼中卻毫無笑意,“可惜這麼點‘雩同’還要不了我的命,讓門主失望了。”
“怎麼會呢。”孤騖門主恢複了溫和的麵具似的笑容,“我一直在奇怪為什麼分得清七葉果和垂英的人會解不了‘絕魂霰’的毒,反倒是一向對藥理一竅不通的縱雪突然淵博起來,連醋這種極少人知的偏方都知道,原來是冒領了他人之功。對了,據說京城這兩年忽然冒出一個醫術卓絕、尤精解毒之術的神秘少女,以古醫書《素問》為名,有‘京城第一神醫’之稱——”
“正是敝人。”莊重地斂裾為禮,下一步完全顛覆剛才鄭重其事的舉動,順手將衣裙撈起打了個大大的結,挽起衣袖,露出皓腕如玉,“有一句話忘了說,敢說拂心齋齋主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你也算第一個。”
“那麼,我就算第二個吧。”
柔雅淡定的聲音與頎長的身影同時出現,來者儀容清雅,步履端詳,一身半舊的青綢袍子不顯局促,在半人高的青草間徐徐行來,青袍下擺時隱時現,不染人間山痕水跡,滿目蒼翠,側映風華絕代。
“凝眸,不要妄動,你不是對手。”說話間他已走到滿臉不高興的少女身邊,伸手將她的衣袖拉下來,“還有,沒有哪個武林中人會在打架之前將袖子捋上去的,很難看。”
“你這身也不見得好看在哪裏。”不爽地低頭瞪向正接著解開她衣結的手,凝眸冷哼,“大哥,別怪我沒提醒你,錯過這一次,以後你就再沒機會看我出手了。”
明了她話中的隱意,宮無策淡淡揚眉,“如果你一出手就相當於找死的話,這種景象不看也罷。”
凝眸氣結,“你——”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有些事,不是別人代為解決就可以的。就好像,我從來也沒有代你解決過任何事一樣。”宮無策慢慢道,“我這麼說,你明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