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
宮四趕回住處,決定索性帶了拒靈到姑蘇去求醫,日夜兼程的話兩天也就到了。再怎麼不將世事放在心上,小鬼因他的大意而毀容卻是事實,這份責任他推卸不得。
衝進內室,拒靈已經不在床上,披著外衣坐在一麵銅鏡前,用左手拿著棉簽沾了旁邊白玉小碗裏的褐色藥膏想往臉上的傷口抹,但手抖抖的總是抹到別的地方去——他被踩斷的右手指骨還未恢複,左手在昨天剛進家門時的“招待”中也受了傷。
宮四一怔:他真是昏了頭了,白忙了這半日,竟忘了小鬼自己通醫術的事!算了,就算說出來也得不到什麼感激而隻會被嘲笑“活該”吧。
“我來幫忙吧,”他一手取過——其實就是搶了棉簽,“你這樣出門會嚇死人的。”
拒靈冷冷地瞪他,動了動僵直的手指,“再有第三次的話,就準備橫著出去。”
“什麼?”宮四不是很在意地問,被威脅的次數太多,縱然是出自毒靈之口也早不覺得有什麼威懾力了。
“敲門。”強抑著什麼的語調,“嫌命長的話下次盡管再橫衝直撞地闖進來。”
“失禮了,我會記住的。”
太合作的態度倒讓拒靈一陣發呆,“你心情不錯?”
“有嗎?”停頓一下,宮四從旁邊的銅盆中擰了布巾先擦盡他滿臉的藥膏,然後拿棉簽向他臉上的傷口塗去。要說明的是他真沒做過幫人上藥這種事,這一抹的力道和往牆上塗抹什麼東西實在是沒什麼差別,因此接下來,拒靈的慘叫聲也就是情理中的事了。
“你存心報複是不是?!”
“還挑三揀四?我肯幫你就該偷笑了。對了,我一直想問,你還在變聲期嗎?”
“隻有你這個白癡才會二十歲還在變聲期。”皺著眉壓下聲來盡量避免牽動臉部肌肉,含含糊糊吐出的字句,宮四注意了才發現很奇異地沒有一絲男子的渾厚低沉,如同他尖叫起來也毫不粗啞,反而是要刺破人耳膜的尖銳。
是有點奇怪嘛。宮四盡量放輕了手勁抹去,不意外地看到拒靈仍輕微皺起示意疼痛的眉,但因在忍受範圍內而隻是抿緊了唇未加抱怨。
室內一時陷入沉寂。很快上完藥,拒靈伸手拿過銅鏡,暈黃的鏡內的臉因為洗去了血跡而不再那麼猙獰,醜陋卻是必然。空空的目光穿過了銅鏡不知落在何處,心裏有種奇怪得說不上來的感覺,不是痛,隻是空,心髒的位置像被開了一個大洞,風呼嘯而過。
連五哥也……回想利刃初初落下的刺痛,和連同落下的淚。為什麼啊,一邊哭泣一邊說著“為他好”,他真的讓人失望至此嗎?真的是不該存在的人,所以最好還是死掉嗎?
他那麼努力那麼拚命想去保護的人,為什麼……這麼希望他死呢?
“你這裏……”
宮四僵直著身子坐在椅子上,兩眼緊盯著忽然平貼過來在自己心口處的蒼白指掌,一動也不敢動,嚇得連說話都帶了小心翼翼的意味,“又、又怎麼了?”這小鬼的手怎麼會這麼冷?那股涼意隔了單薄的夏衣直滲進來,真的很不正常。咳,不管怎麼樣,要害被這樣危險的人物掌握住,實在是沒什麼保障,連心跳都不由自主加快起來。
“你這裏,會不會痛?”
“不會啊。”宮四隨口應道,鳳眼警覺地眯細。這小鬼現在的狀況,似乎不太對勁。
“當然了。”少年的麵容平靜得近乎祥和,聲音細細小小的,是那種——繃緊了似乎用一點點力就會扯斷的細小,“因為你沒有一個發了瘋的娘,沒有一個不認識的爹,沒有一堆見了麵就拳腳相加的兄弟,不用笑話一樣隔幾個月去扮一次惡霸,想做的事情從來無法做,想得到的東西永遠得不到。這種被詛咒一樣莫名其妙被所有人當做眼中釘的日子——也許,順從了大家的願望也沒什麼不好吧?本來從出生就一直是多餘的存在——真的消失了,反而是皆大歡喜的事呢。對你而言,當然也是這樣吧?”
果然是想自我了斷啊。長久以來的重壓,至親之人的唾棄,不見天日的身份,本來就不是一個少年所能承受的事情,種種不堪彙聚到一起日積月累,再出現一個導火索,就終於到了崩潰的一天……
怎麼說好呢。宮四垂眸看著他的手,還是一樣,隻能以旁觀者的姿態漠視著事態的發展,清醒地明了每個利害因素。很努力了,這一次,以為會有什麼不同的——但是原來,會痛也不代表什麼嗎?看著這個他以為已經變得重要的少年痛苦至崩潰,完全不能融進去的自己——還是一樣。
“不要這麼自以為是好不好?你死了我有什麼好處?”他將椅子向前挪了挪,一隻手伸過去掩了那雙沒有焦距的眼。沒什麼理由,就隻是不想看到那種眼神而已,那種他不照鏡子但是知道常常會出現在自己身上的眼神。
“對自己好一點吧,小鬼。連你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的話,還指望別的什麼人?何況你本來已經做得很好了。”
“騙我!”
“我沒騙你。”宮四有點佩服自己了,這麼白癡的對白他居然能說得很順口。
“你不知道……你怎麼會知道,不是我,二哥他們怎麼會一輩子窩在這個小鎮裏,他們本來都是那麼傑出的人,可是我毀了所有人的前途——這種很不想很不希望但沒辦法彌補的錯誤!”快哭出來的樣子,是他刻進骨子裏的無可奈何的悲哀,“怎麼原諒?要拿什麼原諒?”從頭至尾的錯,要——怎麼原諒?
“以你保護他們的實際行動啊,不然怎樣?”這種理由實在是沒什麼說服力,宮四自己知道,卻也沒辦法。他不能融進別人的傷痛中,就也找不出什麼強有力的說辭。想想覺得還是轉移話題,“除了愧疚,你是不是很喜歡你那些哥哥?”
遲疑了一會兒,掌心有羽翼般的東西扇了一下,柔軟得讓宮四怔忡了一下,心裏竟似也跟著一柔。是小鬼的睫毛嗎?沒注意過,很長呢。
“你知道?”
“沒有感情的話,哪裏來這麼強烈的愧疚?而且在路上,那是貨真價實的以命相護啊——也可以算做送死吧。”
“是呀,”依然是纖纖細細的聲音,“但是我從小崇拜到大的哥哥們,卻也是從小就希望我死掉呢。我記得——是六哥吧,在我五歲的時候就開始往我床上放赤煉蛇了。”
糟糕,越來越不對勁了。真頭痛,要是大哥在就好了,騙小孩子這種事他最在行了。對了,正好可以乘小鬼神誌不怎麼清楚的時候問點內幕嘛!根本沒有“乘人之危”這個概念的宮四小心掩起笑容,“那你後來是怎麼會去孤鶩門的?認識我大哥——就是縱月又是怎麼回事?”
“縱月最好了,我所有的哥哥都不肯對我笑,隻有他肯,他主動對我笑,那麼好。我看見他笑就不怕也不想死了,可是後來他卻死了,我在亂墳崗守了一天一夜,他還是冰冷冰冷的,連他都死了……這個世上,這個世上還有誰是不可以死的?”還有,誰是不可以殺的?!
這個,也不能算完全的答非所問吧。宮四暗忖,起碼他知道了兩點:第一,小鬼那天看見大哥嚇成那樣是以為他死了;第二,大哥以前果然在孤鶩門待過。
“咦,你不會就因為大哥對你笑過,從此就對他死心塌地吧?”
“嗯。”
“天!”宮四收回手改掩住自己的眼,一時間真的不忍再麵對麵前的少年。這麼簡單就被收買,看上去那樣驕傲不可一世的人骨子裏卻卑微到可悲的程度,別人一點點無心的好就記到老死。他不知道宮無策是怎樣的人,不知道他心中很重要的笑容對那個人是多麼廉價的東西,永遠和善可掬的策公子對著一隻狗如果覺得有算計的空間也照樣可以笑得很讓狗心動的。
但是,就是這樣的東西卻是他最最珍貴的寶,二十年的漫長歲月中,大概所惟一得到的善意就是這個施與者已根本不知忘到哪裏去的笑容吧?要被怎麼樣的傷害後,才會變得這麼……可憐?
所有人都不肯對他笑——是到了這一刻才知道這句話承載的不是傷痛,而是絕望,滅絕的希望。宮四勾唇——而他,這種荒唐得想大笑卻又完全笑不出來的感覺,是不是就叫做心酸?
他捂著眼的手沒放下來,一時失去了再問什麼的興致。
思緒翻轉,不過一天而已,已經覺得來分柳山莊的決定不如想象的英明了。避世桃源的假象下波詭莫測,平凡小鎮上的普通莊戶——大概是在這種不起眼背景的襯托下吧,總覺得柳家幾兄弟實在是傑出得紮眼了點,那種品貌態度無論如何跟“平凡”搭不上邊。而且,他的到來似乎改變了某些事情,不知道具體是什麼,但是,一定有什麼被改變了,本來不該是這個樣子,雖然他也不知道該是什麼樣子。
在拂心齋正處多事之秋的時候來鍈這一趟渾水委實不智呢,大哥去了那個要命的地方誰也不知幾時回來。時間一長,拂心齋內虛的狀況若是泄露出去,二十八分行的主事們等這機會大約等得眼都穿了,屆時那一盤亂局才是夠瞧。
於情於理都不該留下的……他究竟是為了什麼而來呢?“傳說”之言不過是搪塞小鬼的借口,如何搪塞得過他自己?山雨欲來風滿樓,他不回去部署不分輕重徒自和個小鬼牽扯,所為何來?
所為何來呢?
仿效剛剛拒靈的舉動,眼睛在掌心裏眨了一眨——眼睫刷過手心,沒有感覺。果然呢,剛剛那一瞬間逼入他心底的柔軟隻是錯覺吧,他怎麼還會有這種東西?
有點可笑,曾經毫不猶豫舍棄不知在哪個角落發黴的東西,現在卻又反悔想找回來。這樣沒有喜怒哀樂的日子,是不會再有什麼事情能讓他悲傷難過,卻也同時,沒有什麼事情能讓他真心喜悅。
放下手,第一次完全睜開的鳳眼,找不到焦距——
心口的涼意忽然消失,宮四定睛,看到對麵少年滿麵通紅很失措地盯著自己的那隻手,翻過來掉過去,舉起又放下,似乎是根本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的樣子。
手足無措——腦子裏直覺立即就反應出了這樣的詞語,從沒想到可以看見如此生動的注解,想掩唇已來不及,一發不可收拾地癱倒在椅子裏。
“很好笑是不是?笑吧笑吧!”笑到七竅流血最好!再怎麼詛咒也化解不了心頭的鬱悶,拒靈呻吟著閉上眼,這回他真的麵子裏子全丟盡了!神經兮兮的,怎麼會在這個根本不熟的人麵前失態至此?這樣以後他要怎麼板得起臉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