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崩裂
日上三竿。
很久沒睡得這麼熟了,來分柳山莊果然是正確的決定,傳說的臭小子再無孔不入也查不到他會在這裏吧。
宮四神清氣爽地著衣,心中閃過昨晚收到的調查信息。分柳山莊,雖列於武林而知者甚少,近十年來一直不求聞達。莊主柳別曉性甚風流,有一妻八妾,然今竟皆亡故。育有七子,長子早逝,現由次子掌權,除幺子外品行皆端方,未有劣跡。
他一邊係腰帶一邊推開房門,一妻八妾竟皆亡故,那麼小鬼的娘不管排第幾號都肯定不在了啊。抬眼見斜麵的門扉仍緊閉著,遂悠悠然地晃過去,探望一下“有劣跡的幺子”吧。
“叩、叩、叩。”
沒人?宮四有些奇怪,加大勁道推了推,門明明是反鎖的。“砰砰砰”地又敲了幾聲,還是沒反應。這麼吵的聲音就算睡死了也該聽到……他目光凝住,小鬼是什麼身份,警覺性該最高不過,就算在自己家裏這麼無知無覺也太反常了!
再不多想,舉腳“砰”的一聲踹開房門,急匆匆地奔進內室,一把撩開紗帳,被踹得亂七八糟的錦被中,他以為已經橫屍在床的拒靈好端端地睡得正香,散落下來的黑發出乎意料地差不多長至腰際,有幾縷滑在淡粉色的臉頰上,閉著的眼睛微微有些紅腫,睡前應該是哭過一場。嘴角有一點沒消盡的淤青,那麼單單薄薄的樣子,看去竟有幾分柔弱可憐。
誰想得到這睡著時女孩子一般的少年會是殺人不眨眼的凶煞?又有誰想得到他在那個地獄一般的地方究竟有過什麼遭遇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宮四無聲地歎了口氣。
“小鬼,你也該起來了吧?怎麼說你就算不高興略盡地主之誼也要起來吃飯的。”他一邊說一邊在床沿坐下,伸手去將拒靈扳過來,於是就見著了,他的另半邊臉。
眼睛火燒一般疼痛起來,控製不住忽然由心底裂開一條深不見底的縫隙,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殘留的血光映在他空茫的眼中,那一瞬間所有的感官都停擺,一片空白。
要過了很久才感覺到痛楚——一點點痛楚,針刺也似。
痛?他居然還有這種感覺,這種他以為早已死去的感覺……原來還在啊。
抬手,宮四極小心極謹慎地輕輕觸碰上那道血漬微幹突兀地自眉眼延續自下巴的傷痕,拒靈恰巧在這一刻睜開眼來。
不假思索地先揮開他的手,“你找死啊——”下麵的話沒機會說完,一片陰影陡然沉下來壓住了他。
不用多想就可以得出的結論。自昨天回到山莊起拒靈隻單獨見過一個人,若是夜間來襲不會逃得過他的耳目,何況能在拒靈的臉上無聲無息地劃一刀全身而退的天下也找不出幾個。看此刻未經處理的傷口已差不多凝血,顯然受傷已有一段時間,沒有別的解釋了啊,就隻剩下——那一個人。
“柳微容是嗎?”他以為不具攻擊性的男人,以為他脆弱得一握就碎,放他大搖大擺地進去,下完手後大大方方地揚長而去,所有的傷害在他眼皮底下發生,憤怒遲鈍地襲來——他像個白癡一樣被玩弄於股掌之中毫無所覺!
“你你你……”拒靈由初醒的迷糊中回過神來,臉色已經是鐵青了,用盡全身力氣推向脖子旁的腦袋,隻聽“砰”的一聲悶響——
拒靈呆呆地將手舉到麵前看了看,他用的勁道,真的很大嗎?
“對我下手就這麼狠……”宮四皺著臉捂著撞到床柱的頭覺得有點暈,他武功再高畢竟還是血肉之軀。一時倒不及顧及,暈暈地看著他臉上的傷痕,“你不叫人就算了,怎麼連藥也不上?要是發生感染什麼的就糟了。這麼長的傷口也不知道將來會不會留下傷疤,凝眸在就好了,這種地方大概是找不到什麼神醫,為了以後著想傷口沒愈合前你還是不要說話的好……喂,我跟你說話你有沒有在聽?”
拒靈咬牙,他以前怎麼沒發現這個人居然這麼嗦?從小到大從來都沒有人會跟他說這麼多話的,從來——沒有的!
他這樣一個人,是生是死有誰在意?下人怕他親人厭他,所謂的同門不過是說著好聽,平日各有各的任務,極少相幹。這個人、這個人憑什麼嗦這麼一堆?別別扭扭的,他又沒死,不過是挨了一刀,至多有點麻煩,短期內不太能見人而已。
看見他眼底的不善,宮四以為是難過,遂轉了口氣道:“就算留下點印記也沒妨礙啦,反正你是男人,毀了容也不用擔心嫁不出去,將來萬一沒人肯要你就來找我好了,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所以,”他放軟了聲音,有點昏暗的室內溫柔的笑顏衍蔓出根根金色光線,一時間不設防就被糾纏了五髒六腑,“所以,真的不用難過哦。”
“我想問的是,”受不了這樣被居高臨下壓製的弱者姿態,更受不了心底由那笑顏而生出的詭異感覺,暴躁慣了的少年坐起身來習慣性地以惡劣的口氣回敬,“你哪隻眼睛看到我難過了?”
“不難過嗎?”他開玩笑似的再問一遍,“真的不難過嗎?”
“你到底想怎麼樣?”這個人是白癡嗎?一直問這麼蠢的問題!“我不難過、不難過、不難過!”
“你的傷口裂開了在滲血。”宮四一邊後退一邊提醒,“不要激動!我完全認同你的話,你現在很開心。”他退到外堂,又探頭進來,“小鬼我真的不想管你,但是絕情的殺手、跋扈的惡霸、任打任罵的受氣包——你不覺得這三重人格的跨度太大了嗎?我沒有咒你的意思,但是這麼下去,遲早有一天你會瘋掉!”
“我高興!”一個瓷枕砸過來。
“那當我沒說好了。”伴隨著瓷枕碎裂的尖銳聲響,說這句話時宮四人已在門外,他原來站的地方是一地碎片。
室裏,拒靈慢慢地伸出手捂住臉,淚和著血順著指縫滲出來——慘烈若斯。
也許有一天,他真的會被這個人說準。
宮四頂著太陽已在成元鎮晃蕩了差不多一個時辰,晃蕩到完全絕望的時候他隨手抓住身旁一個路人問:“請問你們鎮上的人都不生病的嗎?”
雖然被這麼魯莽拉住感覺有點不太禮貌,問的又是這麼奇怪的問題,但麵前青年笑眉笑眼看上去實在舒服,路人也就不計較地回答:“生啊。”
“那為什麼?”宮四前後看了看,“我找不到一家醫館?甚至連藥店都沒有?”
“噢,”路人恍然大悟,“你是外地來的吧?我們這兒的大夫就是分柳山莊的柳四公子,順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柳四公子的醫術很高明,人品也不錯呢,你快些去吧。不過——”
“什麼?”
路人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決定說出來,這青年看上去真的很好呢,實在不忍心他病沒治好反而帶了一身傷出來,“也沒什麼,就是如果你在山莊裏遇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記著一定要掉頭就跑,不要有任何猶豫,那是柳家的七公子,他的脾氣有點……古怪。”
“是這樣,我記下了,多謝提醒。”說完宮四微笑著轉身離去,
連背影也這般優雅好看,比之柳四公子毫不遜色——路人讚歎地想,視線往下移,隻是不知為什麼身側的拳頭握得那麼緊呢?唉,也許是在為自己的病憂心吧。
宮四徑直回了分柳山莊,沒費多大工夫找到了柳四的地盤。滿院子鋪曬的各色藥草昭示了路人所言非虛。柳四正蹲在台階旁的一堆藥草前不知翻檢著什麼,聞得腳步聲轉過頭來,“四少?”他拍了拍手站起身來,“我正想著稍遲去探望一下呢。昨晚睡得還好嗎?不知分柳山莊有沒有招待不周之處?”
真的是很完美,完美得任何時候任何人都絕對挑剔不出一絲破綻,完美得——幾乎像是一種病。宮四走進去,“睡得是很好,美中不足的是早上被一張鬼臉嚇得再也睡不著,還得跑出去找大夫。”
“四少做了噩夢嗎?”像是聽不出他話裏的暗譏,柳四認真地問,一邊就走過來,“我先為四少把一下脈吧。”
“明容兄,”一任對方搭上自己的腕脈,宮四微笑著,“你真不知道我的來意嗎?還是你看不出,我已經很不耐煩了?”
“由脈象看來,四少的心情似乎是不太平靜,不過身體康健得很。”
“你救不救拒靈?”單刀直入再不給一絲回避餘地,他確實很不耐煩了。
“什麼救不救?老五那一刀很輕,要不了他的命。”柳四也幹脆攤牌,“這是分柳山莊的家法。四少,如果你有一個好好的家不待,偏要跑出去幹那種見不得人的勾當,偶爾回趟家還攪得整個鎮子雞犬不寧、麻煩你事後挨家挨戶去賠禮的弟弟,你能怎麼做?”
宮四朗然地笑笑,“我不管這些,也沒有插手柳家家務事的意思。我隻知道,我答應過大哥照顧拒靈,現在他在我的看管範圍內受傷,我就不能袖手不理。你也知道我大哥是多麼恐怖的人,我沒那膽子對他食言,所以我隻問你,救是不救?”
“策公子?”老七那種身份和宮四少扯上關係已經很不可思議了,背後居然還有個之於整個江湖像深不可窺的傳說的——策公子?柳四心思電轉,這麼看來他們的消息搜報顯然還有不小的空缺啊。
“明容兄,”宮四湊近他,“你暗戀我嗎?”
“啊?”柳四呆住,一方麵是懷疑自己的聽力,另一方麵是覺得湊過來的那雙鳳眸——近看真的是漂亮得有點讓人失神。
宮四垂下眼,“你幹嗎握著我的手不放?”
“啊!”柳四甩火炭一樣甩開去,完美的麵具罕見地有了一絲裂縫,“抱歉!時辰不早了,四少差不多該回去用午膳了。至於我七弟,就不勞費心了。”
“你的意思是不救了?”宮四不笑了,他那樣俊俊俏俏的一個人,即使板起臉來也沒什麼威懾力,看去仍然是很好說話的樣子,柳四沒見識過他的出手,大意地點頭。
“拒靈的兄弟我已經見過四個,如果沒看錯的話,以半途遇到的仲容兄武功最高,體力未損時大約可跟我打個平手,放到江湖中絕對是一流高手,而明容兄你,”宮四又露出笑容,明亮得不像話,“大概能吊在二流的末尾是嗎?”
柳四隱隱覺得有些不安,“四少好眼力。我的時間大半都虛擲在醫書上,武功確非所擅。”
“那真是遺憾了!記住啊,”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是你逼我的。”
身子呈直線飛出去,撞上院牆又摔落到堅硬的地麵上的每根斷掉一樣的骨頭,真切得徹骨的痛楚終於讓柳四意識到:他被打了。
這隻是序幕。
良久之後,宮四拍拍衣服走了。
“雖然是順著希望的軌道發展……”柳四躺在地上,向著晴朗得萬裏無雲的天空苦笑,腫得睜不開的眼卻慢慢滲出淚來,“但是,被打成這樣也實在太不甘心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