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報上有人評論,袁觀潮之所以會在當天傍晚自殺,一來是因為負債累累,就算用外灘小白樓作為銀行抵押憑證,也無法還清;二來,袁觀潮不堪忍受重組命運與牢獄之災,不得已選擇了這條路。
讓袁得魚最為費解的是,交割單分明顯示著,與市場上廣為猜測的不同,父親在5月上旬的時候,已經花了3億元重金用杠杆沽空了該股,就在政府頒布補貼的前一天,袁觀潮還追沽了33億元。就算最後9分鍾無效,他也是可以穩賺55億元,這是多麼偉大的對衝。
這也就意味著,那天是否奮力做多頭對父親而言並沒有實際意義,甚至可以說父親是做空頭的,這樣明明可以賺取更多資金,而且這也是他原先對市場的判斷。
袁得魚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父親在最後關頭,不惜鋌而走險,一意孤行,非法透支那麼多資金,把帝王醫藥的股價打到天上去?
還有一點更為奇怪,父親怎麼會追沽33億元?這錢從哪裏來的?他又仔細數了數,沒錯,後麵是8個“0”,就算父親自營部透支,資金量也遠遠達不到這個規模。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可以理解為,父親其實沒有非法透支,他用的是這個沽空賺來的錢?但是這33億元是從哪裏來的?現在,這筆資金又去了哪裏?
原本還在賬麵上浮贏12億元的海元證券,怎麼瞬間就虧損高達5億元了呢?
難道真的像很多江湖人士所言,父親可能受到了政府方麵的驅使,故意讓市場化的彙星放棄了並購機會。但既然如此,他為什麼還要自殺呢?索性就受人恩惠,很多官方的資本掮客不都遠走高飛,去海外逍遙了嗎?
若父親真與政府聯合,那從最後9分鍾的廢除決定,完全可以看出,政府與父親站在對立麵。也就是說,父親絕對不是政府的幫傭,這隻是父親死後,別人給他加上的罪名。而且,袁得魚死也不會相信市場化的父親會選擇這條道路。
到底誰才是背後的元凶?父親為什麼要臨時改變主意,到嵊泗的那兩個人究竟是誰?既然沒有損失資金,最壞也就是鋃鐺入獄,父親為什麼一定要選擇一條不歸路?
袁得魚以為自己已經可以平靜地去回憶這些事情。然而,每每拚接起記憶中的所有過程,他都覺得現實是如此殘破不堪,胸口感覺到陣陣窒息。
袁得魚有種強烈的感覺,或許,從嵊泗出來,父親就已經認定,前方是一條不歸路了。
袁得魚想起,有一天,跟爸爸在鐵軌散步,當時,爸爸出神地看著延伸的鐵軌,口裏飄出一句:“每輛火車都裝滿了罪惡的貨物。”
袁得魚當時聽爸爸說完這句話,眼前仿佛出現了一輛破舊不堪的火車,冒著滾滾黑煙,“隆隆”地碾過鋼軌,呼嘯著鑽進一座黑暗的山洞。他猜想,在那個無人抵達的深處,是否鋪著滿地的黃金……
袁得魚憑直覺意識到這張交割單無比重要。他又將交割單折好,小心翼翼地藏了起來。
1995年6月9日。袁得魚發誓永遠不會忘記這些葬禮上扭曲的臉。
這天一早,袁得魚像往常一樣,走出巨鹿路別墅,一道日光正好照在他尚充滿稚氣的臉上。他用手輕輕遮擋了一下,在手指的夾縫中,有一個巨大的橙色太陽。
他鑽入一輛守候在門前的黑色加長型林肯,這是父親平日裏最心愛的座駕。車窗不知什麼時候貼上了深茶色的玻璃膜,一坐進去光線就暗了下來。
車子緩緩前行,袁得魚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今天是他爸爸袁觀潮的葬禮,他比以往任何一天都顯得平靜。
上一次失去至親的切膚之痛,恍若就在昨日。袁得魚記得那次他哭得暗無天日,他抓著病床上母親冰冷的手,一路隨著病床跑著,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被推進了陰暗的太平間,記憶中還殘留著空氣中甲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