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1 / 3)

兩個麵目不清的獄卒把他從刑柱上解了下來,雙足猛地觸到堅硬地麵,痛得他幾乎閉過氣去。“怎麼會這樣痛?”他心裏模模糊糊地想,“怎麼會還沒死?”獄卒架著他走向囚室,他已邁不開步,卻也不得不隨著獄卒的動作點著地麵,每一頓,都像在刀尖上細細剜剮。

獄卒把他拖進囚室,冰冷的青石磚讓他雙腿痙攣了起來。

“啊。”

恒英心內驚懼地叫了一聲,從夢中醒來。他的心“嗵嗵”亂跳,痙攣的劇痛讓他隻想用手去揉捏緩解。

他撐著床,極費力地坐起身。

“公子。”侍女林娘持燈匆匆趕來,見他按著腿,忙跪在床邊替他按摩,“又疼了麼?可要叫醫官?”

恒英一時沒說話,然而清醒過來了:並沒有牢房,也沒有陰冷的地麵,他躺在寢閣溫暖的床上,穿著舒適的絲衣,蓋著一床精細柔軟的錦被,他的侍女用雍州地方的口音和習慣叫他“公子”。外麵晨光熹微,也許是寅末時分。

“公子?”

恒英搖搖頭,勉強一笑,道:“不要緊的,一會兒就好了。”

林娘還在還在他腿上按摩,痙攣漸漸平息下去。都說久病成良醫,不想連這侍女服侍了他幾個月,居然也有點良醫的樣子了,恒英心裏不禁苦笑。

他想要繼續躺下去,冷不防卻瞥見了林娘發髻上的一朵小杏花。

“杏花開了麼?”他有些意外。

“是,杏花早已開了,眼下開得最盛,隻怕過幾天便謝了呢,公子若喜歡,奴婢剪幾枝來,插瓶裏可好?”

恒英怔了片刻,有些答非所問:“是麼,那怎麼我沒看到?”

林娘抿嘴一笑:“公子住的地方名叫‘樨園’,木樨和烏桕種了不少,杏麼倒是真看不見的。”

“噢……”恒英望著窗欞,沉默不語,半晌,仿佛自語,“這麼說,天氣暖了。”

“是。”

“我曾經聽母親和永初講起過,”他的聲音很低,慢慢地說道,“這西武侯府裏麵,有個大花園,山水皆備,水閣旁邊還有三棵很老的杏樹,大概都有百多年了,春天花開的時節美得很,是麼?”

“是,公子。”

“要是能去花園裏走一走,就好了。”他忽然笑了笑。

林娘覺得他語氣裏有一絲模糊的悵惘,一時不知如何應對。這位二王子幾個月來都在養傷,未出屋門半步,但盡管沉屙難起、諸多不便,他一直很安靜,似乎並沒有埋怨過什麼,她想了想,柔聲勸慰道:“公子……”

“好了。”恒英打斷她,淡淡吩咐道,“我想再睡一會,你退下吧。”

“是……”

侍女恭謹地退了下去。

恒英躺在床上,覺得右腳踝開始陣陣地痛,這是不同於痙攣迅猛強烈的痛楚,而是綿綿長長,不易停歇的刺痛,不過也不是很難忍,反正這裏不痛,身上總有一處也要痛的,倒有些習慣了。

醫官不會坦率地詳陳他的傷情,應該是兄長命令他們緘口,不過,他心裏隱約知道,身體想要恢複如初,隻怕是很難了。急也急不得,沉重的刑傷原本並非一朝一夕所造就。

此刻人空屋靜,蟄蟲細鳴,不知為什麼,恒英忽然想起年幼時,和周永初在書房讀《禹貢》,說到天下九州,各處山水風物,又有一張古人所繪的草圖,那樣簡陋,可少年人的心卻瞬間那樣大,早已飛去了不知哪裏。周永初指著西北麵一個小標,得意道:“我就是從雍州來,我的侯府就在懷平城。”

周永初七歲便繼承了西武侯的爵位,每個人都知道,他總有一天會回懷平,那時天寬地廣、自由自在。

恒英便有些羨慕,他不知道自己將來能做些什麼。

他是一位皇孫,父親是天正帝的嫡子,但他並不是父親的世子。可能很久後的某一天,會被封王,或者是郡王,他並不在乎,覺得爵位都是一樣的,隻盼到了那時,也能離開淳和都。

他打生下來,就沒有出過都城的範圍。

他總要想一想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感覺。

後來母親聽說了他的想法,又好氣又好笑,摸著他的頭道:“傻孩子,難道你想被貶謫麼?你長大了,自然要輔佐皇帝,輔佐父親,還有你的阿哥。”

父親卻笑了,道:“阿英心地純良,人又聰慧,以後會是阿苻的好幫手。”

他心中不以為然,覺得朝堂的事父親和兄長自然能夠處理,根本不需要自己的輔佐。他看著父親,卻見父親又淡淡一笑,對母親道:“我們家的人,就好像穿著金甲的鳥,甲固然重,鳥也會想飛,阿英還小,不要管束得太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