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船到了一個叫梁城的地方,寶梅終於棄船登岸。
因為恒瑜病了。
其實也在意料之中,一位金尊玉貴的天家王女,自出生便是奴仆環繞,嬌生慣養,如今在這船上餐風宿露,小小的孩子,哪裏能夠長久支持?
寶梅抱著她,尋到河邊一家醫館。
從前莫要說恒瑜,連她自己倘若有個小病小痛,也是醫官兢兢業業地看著,湯藥殷殷勤勤地喝著,但如今不同了,上得門去,一問醫資,便咬住嘴唇,說不出話來。
那郎中見幼兒可憐,倒是給診了脈,贈了一副丸藥吃,告訴寶梅這孩子病得雖不算重,但也不算輕,趁早仔細地治起來才好。
寶梅知道,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了,後麵的日子還長,她要找一條路,不管怎麼說,要走下去。
她囊中羞澀,一時找不到住處,抱著恒瑜,滿城地走。眼看有牆院的大屋子,就找進去問一聲,府上可要幫傭?好容易一戶人家找洗衣娘,家主對她還算滿意,可看到恒瑜便大搖其頭,說獨身便罷,帶著個孩子,能做什麼?又有一戶是個豐腴幹練的老婦人,眼睛在恒瑜身上掃了幾圈,說這孩子秀氣,既然過不下去,不如給些銀錢,按下賣身契了吧。
寶梅轉身便走。
那老婦人在後說道:“看你年紀也不大,長得也端正,丟了這拖累,豈不是正好給自己謀個出路?”
寶梅抱緊了恒瑜,快步走了。她懷裏是金枝玉葉,寧王二王子的嫡長女,哪怕困於厄境舉步維艱,也不能泯滅了天良,將家主賣於人做奴。
滿城空走一天,饑腸轆轆,一無所獲。寶梅翻遍全身,也隻有十幾個錢子了。她抱著恒瑜,買了一碗湯餅,先喂恒瑜吃了,自己喝些剩湯,愁腸滿結地望著街道。
此時才知道當日西清宮並不是絕路,當日雖然凶險恐懼,但隻是一道關口,度過也就好了,不像現在,麵對的是無數個綿綿不絕缺衣少食的明天。
怎麼辦?
她坐在那裏發怔,卻見剛才那老婦人竟跟著她,尋到了麵餅店前麵。
後麵還多了個插珠翠的婦人,一雙眼睛,上下打量著她。
寶梅被看得發怵,站起來道:“你們想幹什麼?”
婦人掩嘴笑笑,道:“莫怕,莫怕,小娘子不是在找住處麼,還要替小女兒看病?如今仍沒著落麼?——其實像小娘子這樣的人,都不難!這樣,你跟我回家去吧,我收留你母女兩個,可好?”說著寬袖一揮,翻開手掌,裏麵是一粒小金錁。
寶梅登時便明白過來。
她的臉因為嗔怒和羞憤變得通紅,抱起恒瑜,又一次快腳走了。
在梁城徘徊了三天,用光了最後的盤纏,什麼生計都沒尋到,反而恒瑜的病像是重了起來。
寶梅隻得再回那河邊醫館,此番萬般央求,郎中卻不肯治了,對她道:“小娘子,雖然醫者仁心,你也體諒我上要贍養高堂,下有幼子嗷嗷待哺,這小女兒的藥錢,我墊不起。”
恒瑜發著燒,卻也不哭,隻可憐巴巴地道:“阿娘,要吃湯餅。”
從上船起,寶梅便教恒瑜稱她為“阿娘”,恒瑜早已叫得順口,她也已經習慣了。但此時的這聲“阿娘”,聽得她驀然掉下淚來,呆望著滔滔的河流,忽然間隻想一跳,和這艱難塵世一了百了。
但她不能。
她的肩頭還負著一份責任,她還有不得不為之事。
其實寶梅並不是從沒受過窮的人,她出身一戶小農之家,小時父母待她也好,到了七八歲,底下有了弟妹,人口一多,日子不那麼從容起來。那年是饑饉年景,她餓了一天肚子,見弟弟吃一塊餅,便去搶食。
阿娘沒說什麼,當晚給她蒸豆飯吃,看著她的吃相,眼淚直掉。
第二天寶梅就隻看到一個陌生人來了家裏,把她抱進一輛車子,那車上還有好幾個麵黃肌瘦的孩兒。她覺出了不對,朝家放聲大哭,講她乖了,不和弟弟搶了,不吃豆飯了,也不餓了,隻求阿娘領她回去。
可車已經越走越遠,路途迢迢,時光荏苒,家成了她記憶中一道淺淺的褶子,漸漸地,杳無痕跡。
她本來就隻是一個奴子,一個無家可歸之人,從不曾掌握過自己的命途。
“罷了!”她心底歎道。
決絕之時,腦海裏又浮出一道人影,那是恒瑜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