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1 / 3)

恒英不敢相信上天肯給他這樣的眷顧。

在所有的離亂和災難之後,他居然重新見到了自己的女兒,眼前這個活生生的,柔軟的,眼睛裏含淚的女孩子,居然是他的阿瑜。他根本從沒想過會有這樣的事,他以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何況是這樣一個幼兒。

——當年興王作亂的時候,她才不到兩歲。

恒英拉著恒瑜的手不肯鬆開,但畢竟開始漸漸鎮定,想要站起來,卻完全沒有辦法,侍衛急忙將他扶起,安置在馬車裏麵。他此時又喜又悲,一坐下,便覺得力盡,但歡欣到了極點,使身體裏又有一股強烈的力量,支撐著他。

不知是在說自己,還是寶梅,他道:“不要哭,不要哭,我們先回府再說。”

恒瑜和寶梅都是滿身塵土一臉菜色,恒英料想她們饑餓,命人倉促間擺起飯食,果然兩個人顧不得恒英就坐在旁邊,狼吞虎咽灌下一頓飽飯。侍女們又準備皂豆,服侍她們洗了澡,換了衣服,寶梅還能勉力支持,恒瑜從熱水裏被撈上來,還沒等穿上鞋,已經身子一歪,沉沉地睡著了。

恒英不禁心酸,吩咐侍女將孩子安置到樨園的自己的寢閣。

恒瑜在床上熟睡。

這暑熱天氣,四五歲的小女孩睡得滿頭大汗,她雖顯見風吹日曬,臉蛋黝黑不甚豐潤,但襯著新換上的月白色綢衣,畢竟顯出幾分幼兒肌膚細膩的光澤來,看上去寶梅已將她照顧得十分妥帖了。

恒英怔怔看著熟睡的阿女,心裏懷疑,這是一個夢吧?於是不由摸著恒瑜的頭頂,手心溫暖,便又有另一個聲音在他腦子裏說,不是夢,不是夢,是阿瑜真的回來了,這就是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他忽然酸楚地想,假若真的是上天憐恤他遭過的苦,所以佑護了阿瑜,那麼也算值得的了。

念頭轉到這裏,腦子裏的聲音再一次跳出來:哪裏是因為他?明明是孩子的母親、他的妻子孟惜的在天之靈,阿瑜是他們唯一的孩子,當年孟惜愛她,真是如珍如寶,是孟惜天靈保佑,保護了女兒。

思緒沉重糾結,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想,都不是的,是寶梅把她帶了回來,可寶梅隻是他妻子的一個侍女,在三年前那種變亂當中,羽林鐵蹄之下,是怎麼僥幸逃出去,又怎麼在輾轉流離三年多後,居然到了懷平城?

他一時驚疑,一時怔忡,坐在床邊動也不動。

這天夙夜未眠。

直到窗外漸漸開始發白,庭院裏繁盛的烏桕和桂樹簌簌響個不停,原來外麵不知何時開始下雨,盛夏的雨頃刻之間就下得極大,打在窗欞上發出金石之音,嗵嗵下了好一陣,忽“轟”一聲炸了一記雷。

睡得正香的恒瑜驀然驚醒,叫了兩聲:“阿娘!阿娘!”

恒英忙道:“別怕。”

恒瑜翻了個身,嘀咕了幾句夢話,繼續睡去。

恒英心中被那兩聲“阿娘”所觸,凝視著小女兒的睡顏,無聲地歎了口氣。

此刻他終於覺到了倦意,大約坐得太久,腰背的酸意像蟻噬般蔓延開來,前日跌到的雙腿更在隱隱作痛,他揉了揉膝蓋,忽覺心口抑悶,有些喘不過來,便悄然喚來侍從,想出去透一口氣。

侍從助他挪到屋外簷下,隻見平旦初起的微光迷離籠在庭院內,就在這似晨非晨的朦朧之際,九天急雨如注,滿庭茂樹綠成一團濃煙。而身後的水精簾被風搖動,鐵馬丁當響起悠揚之聲。

恒英望見一支傘從烏桕後麵轉出,沿著彩石小徑逶迤而來。

那是一名穿著茜色襦裙的侍女,腳步細碎,踩著漫天水潤的青綠色,遠望去倒仿佛一枝薔薇。

侍女越走越近,那是一個身量十分削瘦的女子,不佩任何珠翠,未施半點脂粉,雙頰幹枯,容顏黯淡,麵上猶有淚痕。

也許傘遮住了視線,她並不提防簷下有人,等忽然見到恒英,吃了一驚,手中傘傾斜下來,水珠濺上恒英的衣衫。

恒英訝道:“寶梅?”

寶梅慌忙收攏傘來,俯身告罪,又道:“奴婢不知二郎在這裏,因剛才雷打得大,怕嚇著小娘子,所以……”

恒英望著她道:“你怎麼哭了?”

寶梅一怔,用手摸了摸臉,過了半晌,低聲道:“奴婢不知道,大約是……大約是因為高興。”

恒英笑了笑,搖搖頭,但不想拆穿她的謊言,隻將話題又引回去,道:“剛才阿瑜是叫你來著,不過又已經睡了。”

寶梅垂首,尷尬地道:“她一向有些怕雷的。”

兩人都默然。

沉寂中隻有大雨傾盆,恰恰一道勁風吹過,刮得雨水飄進簷下,掃到了寶梅的臉龐。她下意識挪動,向內一躲,再偏過頭,見侍立在側的仆從,也怕雨潲到恒英,上前替他移了移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