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苻情不自禁,又向弟弟看去,複詢問道:“阿英,讓這個郎中來給你看一看傷情,可好?”
恒英隻是一笑,道:“既然阿哥已召了他,那就讓他來看看吧。”說著勉力坐了坐直,不防腳踝處急痛突至,讓他登時蹙緊了眉頭,可他沒有再躺回去,而是忍住了。
“孫明。”
恒英無聲地將這個名字念了一遍,短短音節,卻像一陣冰冷的水,從心頭慢慢溢出,使他忽然不可壓抑,一個顫抖。他知道那是他內心深處的恐懼。想不到,直至現在,還是不能將恐懼徹底掩藏起來。
被囚禁的三年,飽受折磨,有時候酷刑上身,那種令人發狂的痛,使他覺得死亡確實是一種慈悲。他曾了無生望,日日等死,盼望忽有一刻,所有殘忍和苦楚都悄然散失,黃泉路上,鎖鏈和木枷都從身上卸去,終於能夠得以安寧。
但興王怕他熬刑不住,隔一陣便要派太醫去給他治療,去的總是孫明。
孫明是除獄卒外,他在囹圄裏能見到的唯一一人,那張布滿褶皺、不動聲色的臉孔,是他三年來幾乎最憎恨的東西。
那時所有的尊嚴其實都已委於泥土,他一直想要屈服,但不知為什麼,居然沒有。
他沒有向孫明哀求過。
他未向任何人乞憐。
直至來到懷平,或許因為心中繃緊的弦終於放鬆下來,在一次昏迷裏仿佛說了一句告饒的話,他已記不清那句話究竟是什麼,也不想知道,隻想將那三年全部忘記,那些黑暗、那些血腥,永遠也不要再浮到眼前。
恒英冷冷一笑。
他的目光緩緩移到窗邊一隻花架上,那架子擱著一個青釉瓶,瓶裏插滿了錯錯落落的新鮮杏枝,想是剛才昏睡時林娘從花園裏絞來的。杏花隻在這瓶裏,也開得紅紅白白,洋洋灑灑,美不勝收。
望這片斷春意,恒英目光幽深,心中又有些澀然。
恒英一直都很喜歡杏花,他喜歡花開時那滿樹撲麵而來的純潔與豐饒,好像此花一開,看花人便沒有了噩運和苦難。在淳和都,每年春季都有杏花節,滿城的人無論貴賤,都與親朋賞花歡宴。
前一次他看到杏花時,卻是在暗無天日的牢裏,那天一定剛過完花節,孫明的醫篋上插著一枝杏花。
他吃力抬起鐐銬束縛的手,拈起那花枝,自語了一聲:“杏花開了麼。”也許是因為嬌柔明媚的花枝與陰森牢房太不和諧,孫明臉上透出一絲悲憫,搖搖頭,道:“杏花開了,這花送你吧。”
他沒有拒絕。
當時他望著花枝,覺得自己不會有機會等到下一個花期。他感到有些欣喜,死之前居然還能看到一點美的東西,想那忘川彼岸有一枝杏花為伴,多少是生命黯淡慘苦末途的一點安慰。
那一刻他甚至有點感謝孫明。
可孫明很快便命獄卒將他死死綁在刑床上,並且堵住了嘴。他生了毒瘡,孫明用一把鋒銳小刃,一刀一刀挑去肌肉,剜除瘡毒,那一次淩遲刮骨捅進魂魄的劇痛,真的要將他活活痛死。
他並不怕死,以為自己終將如願。然而不知昏了多久,他還是醒來,孫明正為他換藥,而那枝盛放的杏花已經枯萎。
恒苻感覺到弟弟神色有異,不禁探問:“阿英,你怎麼了?”
恒英移回目光,淡淡一笑道:“沒什麼,請阿哥把那郎中叫進來吧。”
恒苻看著他,頓頓,命道:“召李清。”
在淳和都的禦醫孫明,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想不到他的師弟頂多三十幾歲,是個年輕人,穿著素色衣衫,長相斯文儒雅,倒真像個隱居山野的讀書之人。李清被仆從引入屋內,和許多初見王侯的平民一樣,露出恭謹而緊張的神情,拜下叩首道:“小人參見殿下、二公子。”
恒苻很客氣地道:“不必多禮,請你來,本是為了給二公子看一看傷,就不要執著禮儀了。”
李清站起又一躬身:“是,殿下。”
又對恒英道:“如此,小人先給二公子診一診脈。”
侍從們早已將脈枕等物安排妥當,恒英神色有些複雜,卻緘默不語,隻拿出手放在脈枕上。李清趨近,搭住他的手腕,診了片刻,將兩手的脈都把過,站起來道:“小人鬥膽,二公子可否寬衣?”
侍從們忙又上前服侍,恒英看了一眼兄長,倒也不曾抗拒,但他行動十分不便,加之虛弱不堪,待寬下衣來,已費了一番周折。李清坐在杌子上,輕輕持住了他的腳跟,將各處細檢一遍下來,幾乎將骨骼一寸寸捏過,然後取出一根金針,不知在什麼穴位,深深地紮了進去。
恒英隻覺一陣極其尖銳的痛楚,從骨髓深處幽然竄出,但瞬間又消散了。非止如此,連之前一直痛得不歇的腳踝,也忽地平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