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2 / 3)

寶梅前日已經察覺到恒英身體的異常,但心情激蕩中無暇去想,此時驀然湧起一股複雜滋味,怔怔道:“二郎……”她的神態有些失儀,忽用極低的聲音喃喃道:“二郎受了苦。”

恒英不禁有些意外,來到懷平城後,還沒有人敢在他麵前說這樣同情憐憫的話,但她語氣誠摯,看著這個形銷骨立的女人,顯然同樣曆經困苦艱辛,恒英不知觸動哪根心弦,浮起一陣說不清楚的惻然。

寶梅做夢也沒想到此生竟能和恒英獨處簷下,在這樣一個夏日涼爽的清晨。他們原是雲泥之分的主仆,即便在淳和都的寧王府,也從未聊過天,但如今幾句話一說,竟有點像久別的朋友,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鍾。寶梅幾欲哽咽,用力忍了下來。

恒英笑了笑,道:“我已經好起來了。”

寶梅聽著二王子從容和煦的話,反而醒悟過來,道:“是奴婢僭越。”又問:“不知大郎君可好?”

恒英告訴她:“兄長很好,他去熊城巡軍了。”

寶梅欲言又止,反複想了極久的時間,終於問:“那麼,那麼薛娘子……薛娘子是不是……”

恒英不語。

寶梅其實早已知道,隻是想最後再無望地證實一次,她低頭,淒然道:“是薛娘子救了我們。”

恒英詫訝道:“大嫂?”

“是。”

寶梅記得很牢。她到死,也決不會忘掉那天的事情,不會忘掉那一片刀光戈影的殺氣騰騰。

其實那時她們不在淳和都裏麵,那幾天,恒苻的妻子身體恰好不適,孤身在城外的西清行宮靜養,薛娘子因為沒有生育,一直寵愛侄女恒瑜,病中寂寞,便也把恒瑜帶去西清宮住了幾天。寶梅是孟惜身邊最貼心得用的侍女,便被孟惜派去,隨侍照看。

興王變亂那一天,沒有任何征兆,一切都和平常沒什麼不同。當晚鼓聲敲過,薛娘子正囑咐乳娘們哄恒瑜安歇,忽見一個侍女極為恐慌地,踉蹌闖進了薛娘子起居的殿閣,尖聲叫道:“神……神策軍!”

橐橐靴聲已至殿外,一個陌生的男人的聲音,沉聲道:“聖旨——”

門隨即大開。

她們見到殿外人影幢幢,火光映亮了半邊天空,數百神策軍甲胄鮮明,沉默肅立,手執兵戈火把,圍住了殿內區區幾個女人。

這樣疾風驟雨般威嚴煊赫的仗勢,令寶梅有些懵懂,她本能地知道,出事了!——但能出什麼事?一時茫然無措,隻知緊抱恒瑜,心中一片空白。

直到神策軍那名首領站出來道:“寧王謀反,現已伏誅,奉旨將寧王家眷一並羈押,聽候發落。”

聽在耳裏不啻一道霹靂,寶梅永生永世忘不了,薛娘子那樣慘然蒼白的神情。所有人都以為素來溫柔體弱的薛娘子即將軟倒,但不防她驀然挺直了腰,居然平靜地問了一句:“聖旨?我不信父親謀反,也不信陛下會下這樣的聖旨,你把陛下旨意拿來我看。”

那首領微微一愣,道:“陛下口諭。”

薛娘子厲聲道:“神策軍是天子禁軍,你敢假傳天子口諭!陛下究竟在哪裏?若你們膽敢冒犯陛下——”

那首領冷笑道:“娘子多慮了,陛下自然在宮中,吾輩豈敢侵擾陛下。”

說著向左右使了個眼色,神策軍如同鐵流一擁而上,竟不發出半點喧囂,隻把她們分別鎖了起來。

寶梅抱著恒瑜,被押在一間廂房內。夜晚無燈無燭,伸手不見五指,漆黑中寶梅疊聲安慰自己不要怕,然而控製不住,整個人篩糠似的輕微發抖,因恐懼到了極處,連坐下都沒膽子,靠著一個不知什麼東西,聽著恒瑜的哭聲,站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日頭依舊升起,寶梅筋疲力盡,聽廂房鎖扣“嘩啦”一響,直以為是處決自己的人來了,雙腿酥軟,倒在地上。

但進來的是薛娘子。

薛娘子釵環散亂,額頭有道深深的淤青,臉上則是一種歇斯底裏到了極處卻反而冷靜下來的鎮定,薛娘子呆呆站在那裏,盯著寶梅和恒瑜。寶梅驟然崩潰大哭不止,朝她撲去。

薛娘子緊緊拉住她,顫聲道:“寶梅,跟我來。”

那一夜不知發生了什麼,西清宮裏的神策軍已經退去,整個行宮就像任何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她們一路走去,殿宇還是那些殿宇,花木還是那些花木,隻原本諸多的仆從卻不見蹤跡。走了半晌,她們沒有遇到半個活人,有刹那寶梅疑心自己也是個鬼了,腳步虛浮木然地跟著薛娘子。

薛娘子朝西清宮西北麵走去。

西清宮西北本是下人出入的所在,此時停放著一輛毫不起眼的便車,一名年輕的侍衛正悄然候立。

薛娘子將寶梅帶到車前,握住她的手,居然不再顫抖,懇切道:“寶梅,寧王已薨,王妃自縊,大郎二郎俱不知下落,隻怕凶多吉少,如今滿門或許隻剩阿瑜,我求你,念著主人一分情義,帶她遠走,將來……”說到這裏,大概覺得將來渺遠,一咬牙,道,“罷了!我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