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東牛(2 / 3)

就在這時,孫霞忍不住嘿嘿地笑出了聲。桌上別的女人都矜持地作聆聽狀,她們聽不懂固城的方言,當然不知道那倆人對話的內容,固城人欺負外地人聽不懂,在這樣的場合放肆地用方言調笑,有一種小小的快樂和得意。她一笑,露出的虎牙照亮了東牛的眼睛。一女子問孫霞,你笑什麼呢。孫霞更是笑得趴到桌上,把銀製的碗筷杯盤弄出叮叮當當的音樂來。孫霞的背後是一幅西洋畫,一個西洋女人裸身扛著一隻水罐,這畫東牛在很多浴場見過,是用瓷磚拚貼的,這裏卻是鑲在畫框裏的,掛在這裏居然也渾然一體。孫霞趴在那裏,笑得肩胛骨高低起舞,一頭黑發波濤洶湧,像是秋天怒放的墨菊,那發後的長頸,卻是一截醒目的玉白,吸引著男人的目光恨不得追下去探個究竟。笑夠了,她抬起頭,東牛說,你是我們固城縣人?孫霞點點頭,用手指點了一下紅衛的頭說,三哥是詐你的,男人們哈哈大笑,女人們也盲目地跟著笑。

紅衛那時在師範大學已做了六、七年項目工程,跟校長、處長們能稱兄道弟,有一天某處長突然心血來潮,請紅衛給學生們做一個講座,讓他談談怎樣從一個泥瓦匠奮鬥成了建築公司老板的曆史,自此兄弟們就稱他為教授、導師,他帶出來應酬的年輕姑娘就被統稱為研究生。

東牛發現孫霞並不年輕,細琢磨應當接近三十歲。包廂的四角站著四位穿旗袍的服務員,因為這裏是分餐製。每道菜上來時,隻是在轉盤上繞場一圈,象是模特在T台上走一遭,就被服務員撤下分解到每位客人的盤中。姑娘們不單漂亮,而且青春,每人用餐巾包著一瓶酒握在手中,隨時為客人添酒。當服務員俯下身子為孫霞添酒時,臉上的皮膚彼此對比就出賣了孫霞的年齡。她眼角的尾紋盡管做了精心的化妝,一笑還是原形畢露,耳廓下分寸範圍內,稀疏的汗毛也不複金黃茸茸,已現荒蕪。這不符合紅衛一貫的審美原則,紅衛聲稱他隻要二十五歲以下的女人。東牛心中估計,這倆人的師生關係最長隻是一個短訓班的時間。但是東牛發現,這個叫孫霞的女人如果是固城人,一定不是莊稼地裏長大的女人。看她那雙拿筷子的手,姣小細致,骨節緊湊玲瓏,指尖捏著筷子挾菜時,那握成的拳頭似乎是一隻精靈的小獸,骨節如峰,肉窩似泊,青筋若脈,一張一馳如奔跑的獵豹律動。倘若發育時節在地裏抓過鋤頭杆鐵鍬柄,這手定然是要茁壯長開的,比如老六秋生帶的那個女子,盡管看上去是花苞一般的年紀,,打扮的也新潮前衛,但隻要看她那雙小蒲扇一樣的大手,你就知道這女子小時候是苦大仇深的柴禾妞。秋生又一次催問東牛的二嫂來了沒有,東牛說,快了快了,在她娘的肚子裏急著出娘胎了。老三說大師兄擺譜,憑什麼我們都拉家帶口,你貓匿屎一樣把二嫂藏得無影無蹤,鬼才相信你沒有二嫂。紅衛站起來打圓場,你們都別為難老大,大師兄生來就是師傅為我們樹立的榜樣,有了二嫂也得潛伏,不能毀了光輝形象。東牛在心裏說,你們也不看看自己拉的什麼家帶的什麼口,一個個有錢了就蛤蟆膨脹成大牛牯,嘴上卻說,你們要可憐師兄,就讓自己的二嫂給我也找一個。

老三的二嫂說,那不行,我們一人給你找一個,那桌子上就沒我們坐的位置了。

女子們都嘰嘰喳喳把矛頭指向東牛,東牛抵擋不住,借口上廁所去了洗手間,在鏡子前站了一會,點了根煙,邁出門時卻與一個人撞了滿懷。一看,是紅衛的二嫂孫霞。東牛沒想到她一雙手那麼小,個子卻有這麼高,那一頭繽紛的烏發擾亂了東牛的眼睛,撞上的身子軟是軟硬是硬,東牛手忙腳亂,手中香煙煙灰紛飛,東牛說沒燙著你吧,孫霞說你就不能把煙抽完了再走。東牛站在那裏,看著孫霞在鏡子前打開小包補妝,一時有些發愣,突然瞧見一些水珠撲麵灑來,下意識一讓,孫霞笑了,原來是孫霞將手上的水珠灑向了東牛鏡中的影像,孫霞說,給你,你也洗一下手,塞過來一塊圓潤的香皂,像一枚精致的木榫,這是她剛洗過手的香皂,孫霞推門走了,東牛站在水池前打開了水龍頭,水嘩嘩流著,東牛捏著那枚香皂朝鏡子裏的自己晃了晃,東牛身高一米八五,禿頂,毛發都長到了臉頰和下巴上,現在每天東牛早晨的晨課就是花半個鍾頭刮胡須。東牛洗了手,看看鏡中那個恍惚的大個子男人,突然揮起手將手上的水珠朝那張刮得鐵青的臉龐灑去,鏡裏鏡外的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