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生在師傅的徒弟中排行老六,說他是師傅的徒弟,不如說是大師兄的徒弟。秋生拜師時,師傅已經不捉泥刀,整天忙的是跟領導們應酬,為施工隊的活計忙碌。教他拌第一桶水泥沙漿的是大師兄東牛,教他砌第一塊板磚的是大師兄東牛,甚至學徒的這三年有二年他是跟大師兄擠一個被窩。大夥私下說,要論活兒,整個施工隊沒一個比得上東牛,包括他們的師傅。東牛往腳手架上一站,一提泥刀,哪裏是一個泥瓦匠,整個是一個電影明星。一塊磚上牆,他隻需一刀完成,沙漿均勻齊整,別指望能漏下一滴,對麵是兩個瓦工一堵牆,這邊是他一人一堵牆,到頂時對方往往才砌到一半。這時,東牛站在高處,左手摘下安全帽,右手提著泥刀,搖一搖其實並沒幾根頭發的腦殼,心曠神怡,看他的手上臉上,看他的工作服上,幹幹淨淨清清爽爽點滴不沾。
秋生第一天上工,是在八層樓的腳手腳上,東牛領著他站到齊腰高的磚牆前,一甩手一塊紅磚就向秋生飛來,秋生身子一讓,那紅磚就像一隻斷翅的鳥向地麵栽去,秋生向後麵看了一眼,頭暈目眩,感到寒從心起,一身冷汗湧了出來,他急忙閉上眼睛,矮下身子,扶住了牆磚。東牛縱身跳過磚牆,把他拉進牆內。東牛說,你小子恐高?
秋生蹲著,臉色發白,看著滿臉絡腮胡的大師兄點點頭。
東牛說,這碗飯,恐高怕是吃不了的。
這樣,你站牆內,我站牆外。東牛說,但是你隔一會兒就得瞅瞅牆外的天,看看樓下的地,瞅習慣了心就不慌。
秋生直起身子,又是一塊紅磚飛過來,這回秋生雙手接住了。東牛說,左手,隻能左手,右手是握泥刀的。記住,今天下工後我們對練拋磚接磚。
東牛下工後真的拽著秋生留在工地上。東牛說,看磚,磚就一塊接一塊拋過來,接住了,東牛叫一聲好,接不住,磚在水泥地板上碎成幾截,東牛心疼得皺一下眉頭。一直練了半個月,板磚終於在秋生的手中變得象鋼筆一樣靈巧,秋生的手掌也變得像磚麵一樣粗糙。
接著是幫助秋生克服恐高。東牛將一根粗麻繩捆住自己的腰,將另一端一個死結拴在秋生腰上,把秋生趕到牆外的腳手架上。東牛說,我們鄉下人要在城裏頂天立地,得把自己往高處逼。秋生覺得東牛的話挺有哲理,像是老師課堂上的深刻教誨。秋生一咬牙雙腿挺住。能遇上東牛是秋生的福份,都說學徒得挨訓甚至挨揍,秋生初次見到大師兄魁梧的身坯蓬亂的胡須時就在心裏認了倒黴,等待著暴風驟雨,沒想到大師兄卻待他十分溫和。
大師兄喜歡秋生,是因為秋生是個有文化的高中生。夜深人靜,勞累了一天的大夥鼾聲如雷時,大師兄還常常湊在工棚的電燈泡下自學工程預決算,或者研究從技術員手中借來的工程圖紙。不懂處就喊醒秋生,倆人一起琢磨。當時的秋生正是嗜睡的年紀,心中怨恨卻又不敢說個不字。若幹年後當秋生自己拉起工程隊時,他才認識到那時的燈下功夫得益匪淺,才驚覺大師兄當年目光深遠誌向淩雲。
秋生沒考上大學,是因為他讀高中時投入了一場戀愛,戀愛的結果是女生順利考上了醫學院,秋生名落孫山。當秋生從縣中宿舍卷起鋪蓋,從縣城爬上回鄉的拖拉機時,年輕的小夥子淚流滿麵,為自已雞飛蛋打的結局悔青了腸子。幾年後,落榜生秋生成了施工隊長,他拎著大哥大,坐著桑他那,矢誌不渝地擠進醫學院的施工項目時,他當年的女友已從醫學院畢業,影訊全無。他一個人走在學院的林蔭道上,他獨自坐在學生上課的階梯教室,他在學生食堂的餐桌前品味遲來的學生盒飯,眼中充滿了對那些大學生情侶的豔羨。
秋生認識孫霞就是在醫學院的工地上,她張望著走過來時,秋生以為她是醫學院剛分配的青年教師,那時大學的年輕教師基本上都住的是筒子樓,不是屋頂漏雨就是地麵凸凹,常常有人找工地上的人去補個漏,或者來要點水泥沙漿什麼的。
這是夏天一個雨後的傍晚,雨來得急也去得急,卻正好把工地上的塵埃給壓了下去,雨水將醫學院遠近的樓頂洗得煥然一新,也將樹葉草葉清洗得青翠碧綠。秋生將椅子搬到工地的空地上,隻有這塊籃球場大小的地麵還真正是地麵,這城市的任何角角落落你踩上去都是硬梆梆的水泥地了,秋生喜歡腳下這真實的泥土,地麵的浮土被雨水一澆熨貼如展開的絲綢,泥土的味道卻精靈一般直往人的鼻孔裏鑽,引誘得秋生鼻孔癢癢老想打出一個噴嚏。秋生歪斜在椅靠上,這不是秋生的常規坐姿,秋生是個講素質的人,秋生向來不把自己混同於其他包工頭,這是晚餐時刻,工地隔離的竹籬笆外不時有三三兩兩去食堂的大學生,夏天的女生是籬笆牆外的一道風景,秋生用自己的目光常護送女生的倩影漸行漸遠。看見孫霞走來,秋生本能地修正了自己的坐姿。
你是要用水泥還是磚頭?
我不是來朝你要東西,我是來送東西給你的。
這個年輕女子揚起臉朝秋生一笑,眼晴裏亮汪汪的眼光讓秋生不由自主地整了整自己的衣領,小女子說,你不認識我?
秋生搖搖頭。
小女子說,都說人一闊臉就變,看來不假。
秋生走倆步,盯著她的臉孔看了一眼,不認識,小女子扮出一副嫵媚相,伸出一隻手指勾了勾,說,看仔細點,本小姐不收費。